那一日达官贵人云集,百乐门门口的几条马路堵得连路都走不开。

    百乐门内,霓虹闪烁,流光溢彩,宛若神仙宫殿。

    上千人聚于二楼的舞厅,男人们西装革履,谈笑风生,女人们则洋装在身,争奇斗艳。

    宋慈音没什么心思去跳舞,只在开幕辞讲完之后,便往三楼的旅馆区走去。

    其实哪里都有人,她所能寻到的不过是三楼临街的一个角落,服务生给她递来一杯酒水,她一口饮尽,又要了一杯。

    窗外冰冷的空气沿着窗缝溜进来,打在她的脸上,湿冷湿冷的。

    蓦地,手里一空,酒杯被人拿走了,她忙回头,正瞧见席百川端着她的酒一饮而尽。

    “年纪轻轻,学人借酒浇愁啊?”席百川靠在对面的墙壁上,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怎么,不就是你那五哥哥跟人跳支舞吗?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你若想跳,老子陪你跳,跳多长时间都行!”

    宋慈音懒得搭话解释,只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相片,递给他,指着其中一个人。

    “我的师兄沈秋昌,今年二十九岁,一个月前,被日本人秘密处死在吉林通化!我也是刚刚才收到的消息!”

    这张照片是方境清在东北遇到沈秋昌时,二人一起合照的,不曾想如今成了他的遗照。

    宋慈音的话让席百川的心口一疼,那相片上的男人,眉眼舒阔,笑容灿烂,才二十九岁,同自己一般大,太年轻了。

    相片的后面,是其留下的一行字:日寇猖狂,国难未已,身为蝼蚁,然愿为国为民,死亦无憾!

    “真他妈是个爷们!”

    席百川将照片还给了宋慈音,心里也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心情如此低落。

    一为她师兄的身死,二是为楼下那盛大的繁华。

    有人青山埋骨,有人纸醉金迷,这样的对比,怎能叫人不生出别样的情绪?

    可是,日子终归是要过的,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

    “你想过参军吗?”

    半天没等到席百川的回答,宋慈音挪眼瞧他,却见他眼里灰败不似往常。

    也是,他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怎么可能会想要到那战场一线去呢?

    “我是黄埔军校第三期学员!所以你觉得呢?”

    这是这么多年来,席百川首次在他人面前吐露心声。

    为什么当初他花天酒地,醉生梦死?还不是因为自己读了军校,一门心思想参加军队,被自家老爷子断了后路,他不甘心,却又无力反抗,只能终日酗酒。

    即便这样,老爷子也并未松口,直到他遇见了盛恩怡,她在他失意落魄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告诉他男儿志在四方,让他重新振作了起来。

    “但凡是血性男儿,都有保家卫国的梦想!不能受了欺负不还手啊,看看前朝,多么惨痛的教训!”

    所以,这也是盛恩莱想去空军学校的理由吗?

    “但你们上了战场,家里人呢?”

    “有国才有家!”

    好一个有国才有家!

    宋慈音揣着这句话,满腹心事回到了盛公馆。

    未进家门,便听孩子哭声一片,里面摔摔打打,不时有女声尖着嗓子喊:“哭什么啊,吵死了!”

    “哭哭哭,丫头片子就知道哭,有能耐你倒是开口说话啊,就是个哑巴!”

    听得宋慈音一股恼火直冲天灵盖,当下一推大门,黑着脸进去了。

    厅的沙发上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宋慈音认识,是她那位姑奶奶盛意浓。

    另几个是两女一男。

    徐薇抱着以沫努力安抚,糖豆和安安则躲在佣人朱妈和小蝶身后。

    “你还知道回来啊?这么晚,到哪里鬼混去了?”

    她这位姑妈讲话是真有本事,三言两语便叫人气得跳脚。一旁的徐薇看见她脸色不对,连忙过来拉她的衣袖,让她好好说话,别吓着孩子,顺道告诉她,盛意浓他们来是为了以沫。

    宋慈音心下了然,一瞅屋里三个孩子都被吓得眼泪汪汪,当下极力压了脾气,哑着声音吩咐朱妈和小蝶:“你们把孩子带走哄睡吧!天冷,别叫冻着了!”

    徐薇趁机把以沫递给了小蝶,转过身忙打着圆场。

    “音音今晚有事,所以回来晚了!茶凉了吧,我给大家重新续上!”

    “没问你!”盛意浓用鼻子轻哼了一声,徐薇面有尴尬。

    但仍旧添茶倒水,一边给宋慈音介绍来人。

    “这位是你薛家表哥,薛静亭!”

    徐薇指了指那个男人,自宋慈音进来,这个男人一直都没睁开眼,眉头深锁。

    “这位是你表嫂,谢茹!”

    谢茹起身,微微向宋慈音行了个礼,看起来端庄温婉。

    “这位是静亭的姨太太,林小楼!”

    女人坐在沙发上,抬了抬下巴,算作打招呼,随后低头摆弄她的指甲去了。

    “他们来,是想带走沫沫!”

    “诶,你不要乱说话,那孩子是个哑巴,看起来脑子也有问题,我们可不要!我以后会有我自己的孩子的!你要给,给我们太太就行了!”

    盛意浓扫了一眼林小楼:“有你说话的份吗?”

    “所以几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宋慈音心里大概有数了,溜达了一圈,拉出一张椅子,坐下去,翘起二郎腿。

    盛意浓朝谢茹望了一眼,后者认命似地轻轻叹了口气,思忖片刻才道:“我与静亭成婚多年,一直也没能留个孩子!”

    盛意浓咳了一声。

    谢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她的婆母,继续道:“主要是我身体太弱了,无福生养!而静亭还有个孩子在外,这孩子小,也不能长期流落在外,所以,此次我们来,是想给孩子接回去!”

    “那,薛太太,如果今日你是能够生养的,你还会千里迢迢到上海把这个孩子接回去吗?”

    “我”谢茹语塞,下意识看了一眼薛静亭。

    宋慈音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才发觉不知何时,薛静亭已经睁开了眼,一双眼睛犹如古井,一直盯着宋慈音。

    “该是我们薛家的孩子,我们自然是要接回去的!”盛意浓不满谢茹的反应,自己圆了一句。

    “那当初刚出生的时候为什么不接?”

    盛意浓冷笑一声:“你在质问我们办事的缘由?你有什么资格?”

    “也对,我确实没什么资格!”宋慈音手搭在桌角,有意无意地敲了敲,“行了,你们要带走就带呗!”

    “音音”徐薇急了,以刚刚他们对沫沫这孩子的态度,若真让他们带走,孩子能不能活都两说。

    宋慈音却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但是,我也跟你们交个底,你们做个心理准备!这孩子呢,不会说话,你们刚刚应该也看见了,而且几个月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脑子烧坏了,上海所有的名医我都找了,都说看不好!你们既然想带她回去,那就请你们一定要好好待她!薇姨,你明天给孩子收拾一下行李!”

    其实事实并不是这样,宋慈音只不过把最坏的结果告诉了他们。

    如果他们真心想要这个孩子,那么孩子的这种情况他们肯定能接受,这样让他们带走沫沫也无可厚非。

    如果不是真心,那孩子这种情况他们势必是不想要的。

    “什么叫看不好?”林小楼的声音一出来,直接激得宋慈音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们找的什么庸医,糊弄人的吧?”

    “薛姨太太,这里是上海,按照你的逻辑,如果我找的那些都是庸医,那中国其他的地方的医生就都不能叫医生了!还有看不好的意思就是,这个孩子以后是个傻子!”

    “你”林小楼一噘嘴,转身楼主薛静亭的胳膊,撒娇,“静亭,咱们薛家不能要个傻子!传出去,咱们薛家脸面往哪搁?而且又是个丫头片子,又不能传宗接代的!妈,我早说了,太太既然身体不好生不了,那我年轻力壮,这以后孩子肯定会有!”

    “真的治不好了?”盛意浓颇似一番嫌弃林小楼,只皱眉问着宋慈音。

    “您若不信,可以找医生再看看!不过天太冷,你们最好把医生请到家里来!这孩子身体也不好!我怕她生病!”

    “诶,居然还是个病秧子!”

    “闭嘴!”薛静亭终于开口说话了,林小楼一愣,不自觉抽出手来,坐正身体。

    “是走是留,你们一家人自己商量好!如果带走,请你们善待她,这孩子出生就没了母亲”

    “还克母”

    林小楼小声叨了一句,盛意浓离得最近,自然是听到了,当下眉心一跳。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克母,会不会克父?

    她盛意浓这辈子拢共只有这一个儿子,可千万不能出事。

    “如果给孩子留下来,我会好好照顾她,会一直给她找医生,看有没有可能缓解一下她的情况!”

    “就说这些,我还有点事,先上楼了!房是现成的,薇姨,麻烦您了!哦,对了,莱莱今晚若回来,叫他来找我,我找他有事!”

    “好的,知道了,你去吧!”

    不想薛静亭开口喊住她:“她还好吗?”

    “她?”宋慈音有点奇怪,但是看薛静亭一副怀疑的模样,顿时明白,“薛先生以为我骗你呢?她早就死了,胡家太太跟我说,她尸体叫她爷爷领回去了,就葬在了她乡下屋子旁的树林里!你若想找,定能找得到!哦,不对,应该是两座坟,她爷爷也走了!”

    薛静亭的神色瞬间垮了,掩面大恸。

    盛意浓恨铁不成钢,把气全撒向宋慈音:“你胡说什么?那样一个狐媚子,水性杨花,贪慕虚荣”

    “够了,够了!妈,人已经死了,死了!别说了,别说了,积点德吧,积点德吧!”薛静亭忽地大喊一声,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到最后只呆呆地重复着一句话——积点德吧!

    “真是够了,我这是做了什么孽,这一个,两个”

    宋慈音没再管这一群人,只留下个徐薇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