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注遵化闹饷兵变本是崇祯二年事。]

    桓震随着他手指瞧去虽然瞧不大明白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辽东形势正是一片大好这年正月间袁崇焕据守宁远坚壁清野以红夷大炮大破清兵努尔哈赤给大炮击伤不久连伤带气愤恚疽而亡是为后金叛明的次大挫败。这一次血战险胜令得袁崇焕名满天下功高望隆朝廷以辽东军事全权委任他便以辽人守辽土辽土养辽人之策经营辽东巡历锦州、大、小凌河议大兴屯田渐复以往所弃旧土终于令得皇太极不敢骤然南下竟遣了使臣与他议和。想到议和猛然间记起皇太极遣使议和的时间似乎便是这年的年底至于现在究竟到了不曾那却无法知晓。

    他正在那里回想突然光当一声房门给人撞开邓仕兴跌跌撞撞地一头冲了进来不知怎地脚下一绊仆倒在地他也顾不得爬起大叫道:“大人不好了大人!”耿如杞皱眉道:“甚么大人不好了?起来再说!”说着抓住他手臂一把拖了起来。邓仕兴好容易喘得匀气这才道:“糟……糟了外面兵丁……兵丁闹饷!”耿如杞脑中轰然一声兵丁闹饷乃是大事怎的连一点动静也无?连忙奔出门去肩头与邓仕兴相撞将他撞得又跌了个跟头。

    桓震却要想了一想才明白“闹饷”究竟是甚么意思那便是官兵因为粮饷拖欠起来闹事了。当下急忙随在耿如杞身后奔出才出房门便见校场上一片火把通明五千余兵丁人人手执刀枪长矛静立不动就如白日训练一般。虽则不吵不闹却比大吵大闹还要骇人。耿如杞站在众人面前高声大喝道:“都给本道回去!”喝得数遍并无一个兵丁理睬半分前排离他较近的几个士兵更是双目望定了他眼中满是愤恨之色。

    耿如杞心中暗叹上头层层官员只知道搜刮钱财自肥腰包建造生祠则不惜耗费供应边塞则锱铢必较士兵每日半饥不饱莫说守卫边疆连日常训练也都难以保证以至于有些竟去四乡劫掠百姓屡勒不止搞得民间怨声载道。入九之后眼看天气渐渐寒冷士兵的冬衣却还没有着落难道朝廷便要指望这些冻饿瑟缩的兵们来保疆卫国么?

    桓震瞧着他们那些面黄肌瘦的脸冻得瑟瑟抖的肩膀皴裂流血的握矛的手忽然之间明白了一桩事情:究竟为甚么明朝的将领在带明兵打清军的时候总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待到降了满清反过来带领辫子兵屠杀汉人的时候便如利刀绞肉一般直杀得中华大地血流成河。瞧眼前这样的兵怎么能与满清的精兵铁骑相抗?战而不利非将之过却是兵不能战。而所以兵不能战的原因又是整个大明朝的官僚机器已经从中间开始失灵了朽坏了崩塌了。

    士兵们仍是望着耿如杞。他们并不说话并不叫喊更不哭泣然而他们也不肯退去。他们只是那么默默地站着展示着他们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苍老面容。耿如杞从前排缓缓走过。他知道这些士兵的苦楚自从他来这里担任兵备的那一天起心里便一直有那么一种不妙的预感:官逼兵反!为了不叫这个预感变做现实他将衙署搬到了军营里每日亲眼看着这些士兵用自己的官职和威望弹压他们可是终于到了这一天当他的官职和威望再也不足以战胜对克扣粮饷的痛恨以及对棉衣棉裤的渴望的时候这些士兵也便不再服从他的管束了。他们拿着他们的刀枪静静地站在这里索要原本便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校场上的气氛压抑而沉默一如暴风雨前。

    突然之间一阵细小的哭声打破了这种沉默队伍后排的一个兵丁蹲下身子细声哭泣。在这种时候哭声是最富有感染力的一哭百哭转眼之间校场上响起一片抽泣号啕之声。耿如杞心中震动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对付这些兵丁。忽然一个粗豪的嗓音暴喝道:“操你奶奶哭甚么鬼哭!”跟着砰砰两声想是一个哭泣的兵丁挨了那人两脚。耿如杞循声看去却是一个叫做孟豹的哨长这人世代军户子继父职脾气很是暴躁虽然作战勇敢却是屡屡得罪上司不论在哪里都呆不长久先后辗转在几个卫所戍守半年前才调防到此处的。耿如杞瞧他出头心里便是一动心想难道这场兵变便是这个孟豹为挑唆而起的?

    当下喝道:“孟豹上前!”孟豹哼了一声分开众兵丁昂阔步地走到耿如杞面前竟不行礼傲然而立。耿如杞心中恼怒喝令跪下孟豹却是两眼朝天理也不理。耿如杞大怒喝道:“目无长官干犯军纪该当何罪!”孟豹也嘿嘿冷笑道:“克扣军饷虐待士兵该当何罪?”耿如杞给他这句话一堵一时竟然无言。桓震心中却觉奇怪瞧这人只不过是一个粗蛮汉子罢了怎地反应如此之快能说出这等话来?莫不是暗中还有一个主使之人么?他起了疑心当下细细观察队伍中每个兵丁看来看去却并没看出甚么花样。

    耿如杞面色铁青声音颤抖道:“本道上任以来自认从没贪墨过一钱银子你们为何要反?”孟豹神色微赧道:“不错。我等都晓得大人乃是一个好官。然而再是甚么好官也不能给弟兄们足了饷银也不能叫弟兄们穿上棉衣!难道要俺瞧着弟兄们一个个地饿死冻死么?”说着突然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嘶声道:“大人俺求求你只要弟兄们的饷银棉衣得下来这一回要砍要杀俺姓孟的一力承担孟家只剩俺一根光棍不怕甚么灭九族只求大人给俺吃一顿饱饭再死!”耿如杞愕然他心中也是有如明镜自打自己上任以来究竟过几次饷银。虽然自己并不曾克扣一分半毫但上头拨下来的便是那么多而已他区区一个兵备又能去哪里变银子出来?孟豹这番话确实叫他震动不已然而军纪总是军纪这场兵变一平之后孟豹这颗头颅是决然保不住的。

    但是要之急却是平定这一场兵变。一众士兵来势汹汹大有不得补饷誓不罢休的气势现下只是静立一旦持续到明日一早势必成为哗变。遵化城一乱连带附近两卫一所也要动荡不安这一带靠近长城向来便是北方哈喇慎部时常南下骚扰的地方一旦守备空虚彼必长驱直入大行劫掠那时莫说遵化就连蓟州、永平一带也要被害。从自己这一方面而言倘若出了这般一个大纰漏莫说乌纱这颗头能不能保得住也都尚未可知。不论在公在私这场兵变都非得在今夜结束不可。

    他心中存了这般念头当下深吸一口气竟然便对着五千五百名士兵跪了下去。桓震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扶。耿如杞挥手拨开哑声道:“这里五千五百人哪一个都当得本道这一跪。”孟豹也是大大吃惊爬在地下连连叩头。耿如杞伸手扶住喟然叹道:“该当本道拜你们才是。”孟豹心潮翻滚眼中含泪口唇微张一句“俺不反了”眼看便要脱口而出。

    阵中一个声音突地叫道:“不可受了昏官之骗!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他若这等可怜我们何不现下便给我们粮饷?”方才耿如杞一跪之下大部士兵本已心思动摇只消兵变领孟豹的一句话眼看这一场大事就要冰消瓦解化为无形哪知听得此人这么一喊又是群情汹涌起来不知是谁第一个大声呼喝“粮饷!”跟着便是十个人百个人终于汇合成五千五百人的声音响彻夜空:“粮饷!粮饷!”

    耿如杞身子微微颤抖他知道莫说只是下跪就算他将自己的脑袋砍了下来今日这些乱兵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心中暗叹一声时乖命蹇遵化兵备耿如杞轻轻合上眼睛站了起来。反便反了罢……这个世道当兵的不反却又怎么活得下去?反了之后也无非作贼而已官军与贼原也没甚么分别。他心中想着自己明日上报这桩兵变之时顺天巡抚刘诏那副气急败坏的神色心下居然有几分好笑起来。他会参自己个甚么罪名?御下不严?纵部反叛?还是其他的甚么?耿如杞向着他的本无斋走去须得先行写好了请罪表才好……他已经在脑中打起腹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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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如杞这个人其实并没甚么特别的军事才能。后来他任陕西巡抚皇太极进逼京师他率军援救倒给崇祯皇帝莫名其妙地砍了是为一个倒霉巡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