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如林,大斧似雪,军旗列列,军阵森严。

    杨炯站在金川门的城楼上,俯瞰着城墙外面一个个千人队方阵,心里憋着一口气。本以为和平解决了大鹏鸟被抓的事,杨炯便邀请南京六部衙门参加阅兵,算是代表朝廷对出征将士的认可。为表诚意,请柬里都夹带了不少的银票。

    不曾想,到现在,大军在城楼下列阵都一个时辰了,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虎山军的将士,都是湖广、两广子弟,距离辽东好几千里。就像后世说的那样——他们真正是为别人在流血。他们的鲜血和性命,就是为了保住华夏衣冠,为了保住大明风华,为了他们面前的这座六朝古都。

    前世后世的情绪情怀在心中聚集,杨炯脑子有些沉重的空白,完全说不出话来。

    又等了不知多久,周鹏靠上前来,说了一句,“将军,吉时已到,应该校阅全军了!”

    杨炯转身看了看周鹏,又转身望向城下不动如山的军阵,脑子还是有些空白。

    见杨炯许久没有动作,周鹏犹豫了一下,继而重重说道,“将军,想必留都六部衙门是不会派人来了。再者,虎山军的将士是忠于将军,这才千里迢迢、不计生死追随将军北征抗虏。将军无需多虑,开始校阅吧!”

    一旁的秀才听了,突然用尖利的嗓子喊道,“吉时已到,准备校阅!”喊完,一把扯过石锤手中的旗帜,拼命摇了起来。

    杨炯被秀才的举动给惊醒了。想那么多干什么!现在的武夫,后世的军人,不管社会承认与否,不管政权善待与否,为他人流血牺牲不都是天职,不都是宿命么?!

    杨炯定了定神,慢慢拔出佩剑,猛地上举指天,吼道,“我虎山军——”

    片刻寂静,城墙下面的方阵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威武!威武!威武!”

    杨炯转身跑下城楼,骑上黑风,便开始巡阵。杨炯一手持缰,一手扬剑,靠近一个方阵,便剑指方阵,纵声疾呼,“虎山儿郎——”

    所在方阵的将士,立即举起手中的武器,高声回应,“——披甲舞戈,纵横天下,不死不休!”

    一路巡阵,一个个方阵潮涌般炸裂呼喊。这些呼喊,是每名虎山军将士对北征的豪情宣泄,也是对南都官员的失望与愤怒。很明显,等了这么久都没见人来,也太欺负人了——指挥使大人带着大伙千里迢迢北征抗虏,你们这些当官的,难道就不能送一下?

    巡阵完毕之后,杨炯疾驰返回金川门城楼,各个方阵则同时跑向金川门。因为杨炯后世的习惯,对虎山军队列训练要求比较高,也真因为这样,各个千人队跑动起来,依然保持了横平竖直折成线。不变的队形,如林的器械,雷鸣的呼喊,将士们身着鸳鸯战袍,宛若一片片火红的云朵向金川门聚集。

    虽然没有官员前来,但附城而居的老百姓,还有远处城墙上的京营将士看到这一幕,一个个被吓得目瞪口呆。

    待将士们在金川门集结完毕,杨炯摘下头盔,举起佩剑,大声吼道,“虎山军为保我大明江山,将士们誓师北征。今日渡江,不胜不归!”

    杨炯说完,身旁的一众亲卫跟着高呼,“不胜不归!”紧接着,城楼下响起潮涌般的鼓噪怒吼,“不胜不归!不胜不归!不胜不归!”

    ……

    校阅结束,大军直趋燕子矶码头,杨炯也撤回了把守金川门的士卒。或许是慑于虎山军校阅的气势,一时间京营那边竟然不敢派人过来接防。直到金川门城门洞开几个时辰后,在史可法和守备太监的一再催促下,京营才派出了一队人马。

    燕子矶码头,各类大船小船云集。小船都是雇佣附近的渔船,大船则是操江总督刘孔昭派来的。这不是友情馈赠,而是在和南都商行做了一大笔买卖后,王鹏走通了诚意伯府的路子,重金贿赂得来的。

    当然,刘孔昭对外大肆宣传:这是礼送军,这是为抗击东虏尽一份绵薄之力!

    杨西施站在江边,默默看着鱼贯登船的将士们,眉头轻蹙,神情冷艳。杨炯站在一旁,也没说话。只有石三妹,饶有兴致地用千里镜在江面上扫来扫去。

    过了一会,杨西施冷哼一声,“这诚意伯刘孔昭,做起买卖来倒是一把好手!”

    杨炯露出一丝苦笑,回道,“若是一般的渔船,我们这么多人马,没个几天是渡不过江的。只要能快点,花点银子都不是事。这个事,王鹏办得还是不错的!”

    杨西施摇头,“我也不是心疼钱,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心里就是不舒坦——我们虎山军不辞劳苦,不计生死,千里迢迢从衡州去辽东抗虏。一路上,朝廷和官府没有半点帮衬,反倒处处刁难,甚至还能从我们身上捞好处。这都是什么世道!”

    难得见着杨西施抱怨,杨炯耐心听完,笑着安慰道,“这就像话本《西游记》里写得那样,唐僧师徒西行取经,一路上历经艰险、降妖伏魔,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我们虎山军北征抗虏,也要见识一下各路的牛鬼蛇神、妖魔鬼怪,也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到真经哩。”

    杨西施噗呲一笑,“炯儿,你说的怪吓人。九九八十一难,那你得脱几层皮才行哟!我还是想着能顺利一些就好。在外征战,一个难处都折腾死人。”

    杨炯点头,心里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眼前大军渡江的场景,之前金川门阅兵的愤怒憋屈顿时烟消云散。虽说做事辛苦,行事艰难,但总归拨开云雾见天日,北征还是按照预期在进行。等到了锦州,把一路上受的气撒到东虏头上去吧!

    此刻江中一艘战船上,操江总督诚意伯刘孔昭在一众部将的簇拥下,站在船首的甲板上,指着码头附近密密麻麻、忙忙碌碌的景象,笑着说道,“这个衡州卫,还是有几分意思的!”

    众将有些不明就里,其中一人生硬地附和道,“总督大人所言甚是!看他们士卒登船,有章法,一点都不乱!大人,您看后边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些士卒在列阵哩。估计是防着京营抄他们的后路。”

    刘孔昭听了,脸上露出矜持自得的笑容。他说衡州卫有意思,其实不是指渡江有章法秩序,而是指昨晚王鹏来府里拜访的事。手笔不小气,还能替别人想好说辞,衡州卫的人做起事来就是妥当。

    这些日子,从湖广来的衡州卫,在南京城很是搅动了一些风雨,甚至把刑部大牢都给烧了。不少文官见面一说起,便是武人跋扈,肆意妄为,恨不得立即把那个叫杨炯的指挥使,明正典型,大卸八块,甚至五马分尸!不过,刘孔昭却是有些开心,甚至幸灾乐祸地希望衡州卫闹得更凶一些,最好给南京六部衙门都放上一把火。

    武人跋扈,文官就不跋扈了?他们开口圣人之言,闭口祖宗成宪,好像天底下就他们聪明,就他们正义,什么话也只有他们能说,什么事也只有他们才能干。他们的土地不交税,还大肆接受老百姓的投献;他们可以私下经商开矿,皇上派太监出宫开矿就不行,就是与民争利了!

    衡州卫这么一闹,算是扇了他们一耳光,本督甚是喜欢;这个衡州卫,有意思!想到这里,刘孔昭面上的笑意更浓。

    过了一会,刘孔昭突然一本正经说道,“这个衡州卫,敢从湖广去辽东抗虏,想必都是一些不怕死的壮士!你们须得节制下边,要气些,切莫冲撞了人家!丑话说在前边,若是闹起事端来,本督可是帮理不帮亲的!”

    这话一说,众将倒是很快明白过来。不怕死的壮士,就是说我们这些水师官兵不一定打得过人家呗,真打起来,肯定容易吃亏。于是众将又是一顿吹捧,“总督大人英明!”

    ……

    送别杨炯和北征大军,芝娘没有再回南京城,而是叫孙掌柜直接雇了一艘船,准备去松江再坐海船南下。对此,潇潇很是不解,有些心疼地说道,“刚在南京城里买了宅子,还没住上几日,这就舍弃了?”

    芝娘摇头笑道,“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将军刚在南京城里烧了刑部大牢,若是我们留在城里,说不定就会惹来麻烦。到时候,可能就不是损失银子的问题了。”

    潇潇不认这个理,争执道,“我们又没有犯王法。官府也不能随便抓人吧!官府又不是土匪,做事总得讲道理呀。”

    芝娘冷笑,不再理会,而是琢磨起杨炯交待的一些事,还有自己的心事。杨炯交待的事,无非还是粮秣辎重,还有武器,特别是佛郎机。芝娘记得,杨炯说得很是郑重,“……东虏可能是虎山军遇到的最大、最厉害的敌人。他们正处于上升期,不仅肯拼命,而且很虚心学习。他们花重金收买朝廷官员,招揽西夷,在造炮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现在朝廷在火炮上,已经没有了优势。”

    “……因为长途行军,军中携带的佛郎机并不是很多。只能靠海运,从前军寨把佛郎机运到天津卫。一定要按时运抵,不然,一旦跟东虏对阵,会吃大亏,得靠将士们的性命去填了!一切就托付芝娘你了!”

    之所以不在南京片刻停留,就是因为想起杨炯的托付,还有那少见的郑重的神情。芝娘暗暗下决心,回到前军寨后,一定每天都去工坊里盯着,尽快把杨炯的交待完成了,尽快装船北上。只要把那些佛郎机运到天津卫,交到杨炯手中,这副心里的担子才能卸下来。

    至于自己的事,芝娘还算满意。即便杨西施不是那么好相与,但杨炯的态度没让自己失望。从潇湘楼到前军寨,芝娘喜欢这种变化,更喜欢这种变化带来的尊荣。既然登堂入室了,就更要夫贵妻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