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行走在旷野,前无头,后无尾,没有尽头的队伍,骑在一匹驮马上的夏照甚是感慨。遇到衡州卫,结识卫指挥使杨炯以来,日子过得好像骤然加快。先是随着众监生到燕子矶看热闹,而后留在虎山军中帮闲打杂,接着又被派往南京城里与留都高官交涉,到现在竟然渡江北征,短短十余日的际遇,太过离奇,就是话本里也不曾见过。

    当然,这一切的离奇,都与指挥使杨炯离不开干系。

    前几日,夏照抱着做人做事须有始有终的心态,在燕子矶给衡州卫,给杨炯送行。不想,杨炯在登船前突然伸手把夏照也拉上了船,说了一句,“夏兄弟,你若是留下,史部堂等留都大员,念及近日留都之窘迫,必定会出手料理你。你一小小监生,即便松江老家有底蕴,也是鞭长莫及。在内则亡,在外而生,不若随我北征。如此一来,史部堂等人,即便有心也是无可奈何!”

    夏照本就惴惴不安,听杨炯这么一说,话虽不好听,道理却实在,于是半推半就随军渡江了。

    夏照向不远的前方看去,杨西施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杨炯在下边牵着马。后面一骑,却是石三妹骑着一匹明显相形见绌的驮马。

    也是驮马,这让夏照心里好受多了。

    连日骑马而行,杨西施觉得甚是难受,双腿内侧都磨破了,只是不好声张,便拉长着脸不说话。杨炯大概也能猜想得到,不过这也是没办法,总不能一路背着吧。从南京到天津卫,千里之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见杨西施闷闷不乐,杨炯想了想,说道,“要不我说个笑话?”

    杨西施没心情,没说话。

    杨炯酝酿了一下,大声说道,“时有一人,姓萧名哗,少有大志,欲求功名。初从文,三年不中;改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又从商,一遇骗,二遇盗,三遇匪;遂躬耕,一岁大旱,一岁大涝,一岁飞蝗;乃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遂至地府,久候阎王升堂,不耐,问之,鬼卒曰:王阅足下卷宗,狂笑,休克于后堂,未醒……”

    杨西施顿时大笑起来,接着连忙又用手绢掩住口齿,继而笑骂道,“炯儿,这番编排,甚是缺德!世间哪有这般抑郁之人?还不如早死早投胎。”

    杨炯反驳道,“活得艰难,才显气节和才华。你看这萧哗,转了这么多行,干了这么多事,虽然多灾多难,也算多姿多彩。较之寻常人,这一辈子可是没白活。”

    杨西施不以为然,“王子安曾言,仁者见机,达者知命。这人的命数,得自个儿揣摩。接连遭遇晦厄,不就是天有绝人之意么?”

    见杨西施心情好转,杨炯转而附和道,“这么一说,还是娘思虑得更为周全。早死早投胎,似乎更好。省的再折腾,又是个一二三,最后还是备受打击,反复被打击。”

    说了一会闲话,杨炯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距离上次歇息有半个多时辰了,便下令让队伍停下来休息一会。一众亲卫上马去前后传令,杨炯把杨西施抱下马。惠姑卸下包袱,找了块干燥的石头,把包袱垫放在石头上。

    杨西施上前坐在包袱上,皱了皱眉头。惠姑递上水囊,杨西施接过连续呡了几口,显然是渴了。把水囊还给惠姑,杨西施皱眉问道,“这茶水的味道,可是奇怪。”

    惠姑小声小气回道,“娘,这茶叶是在南京城买的,据说是上好的茶,半斤茶叶,花了好几两银子。只是这水,是运河里的水,滤了一下再烧开的,味道肯定赶不上井水或是泉水。”

    杨炯没作声。行军打仗,能有得水喝就不错了。从燕子矶渡江,大军折向东北,沿着淮扬运河北上。之所以选择沿淮扬运河北上,主要是可以借助运河运送大部分粮草辎重。若选择随军携带全部的粮草辎重,行军速度根本快不起来。一路搜刮船只,甚至强行征用了部分漕船,这才得以将大部分辎重进行水运。为了保证辎重的安全,除了安排随船押运的士卒,大部队也基本沿着运河北上。两者的路程,也控制在一天以内,即便出什么事,只要出动骑兵也可以在第一时间控制事态。

    不然,披着甲胄,再背着一袋袋的粮食、药材、木炭去赶路,一般体格的士卒可能顶不了几天就会累趴下。

    杨炯给黑风喂了几把炒米,这才接过亲卫递上来的水囊,连续灌了几大口。把水囊递回,说了一句,“再行军半个时辰,就修整一个时辰。让大伙抓紧埋锅造饭,做一顿热食吃。另外,多烧开水,让大伙把水囊都加满。”

    虎山军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其中一条就是不许喝生水,再渴也不行。即便在外行军,生火烧水不方便,也还是坚持,甚至不惜安排一些士卒专门背着木炭和铁锅。每次埋锅造饭,把肚子填饱,顺便把水囊装满。

    ……

    到了傍晚,杨炯选了一个小山丘,便安排安营扎寨。杨炯带着几个营指挥使,一边策马而行,一边分派各营的宿营位置,以及布哨的范围。

    “夜不收,由亲兵营统一派出,布哨范围方圆五里以内。各营一里外,派出明哨和暗哨……

    ”

    马腾问了一句,“将军,要不要立营垒?这一带甚是空旷!”

    杨炯摇头,“多挖一些陷马坑,多撒一些铁蒺藜,垒就不立了。这几日哨骑四处游荡,没有发现大股匪寇。以防万一,两个步军营,各出两个百人队,分上下半夜,轮流值守。”

    尽信书不如无书。扎营不立垒,固然存在风险。可是,每日行军六个时辰五十里,这几乎把将士们最后的气力都给榨出来,再花一两个时辰立垒建寨,哪里还有时间吃饭睡觉。马腾点头,不再多说。

    分派完宿营的事,杨炯这才回到中军大帐,杨西施也在那里。行军艰苦,各类辎重物品,能少带就少带,杨西施晚上都是在大帐里歇息。杨炯进去,发现大帐里正飘荡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惠姑正在往小火炉里添木炭,上面架着一口小锅,锅里正翻腾炒米、火腿,还有几片翠绿的野菜。米香混合着肉香,让杨炯顿时饥肠辘辘。杨西施坐在一个布包袱上面,双腿向前平伸,低头用手轻轻捶打着大腿部位。几个壮妇在一旁忙碌,准备用布帷把大帐一隔为二。

    杨炯凑到小火炉前,摘下头盔,席地而坐,惬意地闻着锅里飘散出来的香味。

    惠姑见杨炯靠近,耳根处浮出一片羞红,小声说了一句,“锅小,是给娘一个人准备的。过一会,亲兵会给你送吃的。”

    杨炯无奈,回了一句,“没事,闻闻也好!”

    杨西施抬头说了一句,“炯儿,连日行军,每天都是六个时辰,将士们会不会吃不消?娘一直是骑马,都有些难捱。如今都到哪了?”

    杨炯回道,“快到淮安了。等到了淮安,大军修整一日,到淮安城里补充些粮草辎重。到时,我派人陪娘进城一趟。”

    杨西施听了这话,露出几分雀跃,“以前就听人说过,淮安可比扬州、杭州,甚是繁华!进城见识一番,也不枉这一路的辛苦。”

    杨炯笑着附和,“那是。苏州、杭州、扬州、淮安,大运河上的四大名城,货通南北,不亚于南都之繁华。淮安地盘也大,辖山阳、清河、盐城等九县两州,漕运总督、南河总督都驻节淮安府,不仅是名城,还是重镇!”

    杨西施又道,“到了淮安,炯儿可是要进城拜会漕运总督?”

    杨炯摇头,“算了,我就不去了。”

    杨西施蹙眉说道,“大军进入淮安地界,想必总督衙门迟早得到消息。炯儿,你若是不提前派人前往通告,等大军到了淮安城下,城里必然惊疑。说不定,淮安会封闭城门。”

    听杨西施这么一说,杨炯便琢磨了一会,然后叫亲卫把王鹏和夏照唤来。

    这两人都是随中军行动,没一会就过来了。见王鹏一瘸一拐的,杨炯便道,“不用行礼了,你们站着便是,我有事交待。”

    王鹏也不做作,抱拳称诺。夏照见王鹏如此,也跟着抱拳行礼。

    “夏兄弟,你写封拜贴,给漕运总督的。你替我去趟淮安城,明日一早就出发。目的就是告诉他们,我们北上路过淮安,要在淮安城外修整一到两日,同时进城采购补充粮草辎重。想办法去除他们的疑虑——我们虎山军不扰民,更不会残民,买东西从来真金白银!”

    “王鹏,你支取一百两黄金,给夏兄弟。同时,把粮草辎重的缺口弄清楚。到了淮安,敞开了买,另外想办法再多雇一些船。过了淮安,我担心有银子都买不到粮草!”

    待杨炯说完,王鹏满口应下,夏照则问道,“敢问指挥使,这一百两黄金,是送给漕运总督的么?”

    杨炯依稀记得,朱大典、史可法好像都在崇祯末年干过漕运总督。前些日子见过了史可法,那想必朱大典还在漕运总督任上吧。不过,这也不一定,毕竟崇祯年间,尤其是崇祯末年,很多文官经常因为丧师失地而被夺职。但不管怎么样,朱大典在这个时候肯定还没有死。据史料记载,直到隆武二年(1646)三月,满清攻克浙东,兵临浙西,阮大铖写信派人招降,朱大典拒绝投降,与部将固守金华城。满清攻打金华二十多天,城破时,朱大典家中妇女先投井自殉,自己则与子孙、宾聚于火药库,引爆殉国。金华失陷后,满清屠城三日。

    嗯,虽是文臣,却是个硬骨头!

    想到这里,杨炯说道,“这样吧,再多支取一百两黄金。若漕运总督叫朱大典,就给两百两;若不是,就一百两。”

    夏照听了,满是疑惑,瞪眼看向杨炯。

    杨炯不好解释,挥手道,“你们去吧!要不,就再等会,等他们把饭送来,一起吃!”

    两人看了看帐内的杨西施,还有那些忙碌着的壮妇,相视一眼,便拱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