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少,怎会懂得什么是喜欢,或者什么是爱。

    嬴政还在最懵懂的年纪,对这些新鲜却又乍然来到自己身边的事物,他都满是好奇,却又满是戒备。就像对于眼前这个满眼慈爱望着自己的男人,嬴政知道自己应该唤他祖父,也能感受到血脉相连的那种温情,可初来乍到的,他沉闷的本性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祖父问他,“喜欢你青凰妹妹吗?”

    阿房说喜欢他,他也很喜欢阿房,眼前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其实嬴政打心眼里是不讨厌青凰的,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可这样是不是就对不起阿房了?

    嬴政像个小呆瓜般憷在安国君面前,眼底闪烁着未知的惶恐与不安。

    芈青凰歪着脑袋,看嬴政这呆呆的蠢样子,心知他肯定是有些不适应不习惯。她乍然来到华阳宫时,也是这般愣头愣脑的呆头鹅模样。

    “青凰喜欢政哥哥。”芈青凰抬头,冲着安国君笑道,“但是政哥哥好像有些怕人呢,想来是路上太过劳累颠簸,祖父,你回华阳宫是来看政哥哥的吗?”

    安国君宠溺的抚着芈青凰的小脑瓜,这孩子机灵又懂事,当真是他孙辈儿里最讨喜又讨巧的,尽管没有血亲,可就如自己夫人所说,“与这孩子,就像是天定的缘分,兜兜转转终是成了一家人。”

    “孤自然是回来看你们的,不过现在,孤要去找你政哥哥的父亲,晚些再与你们一同用膳,可好?”安国君捏了捏芈青凰肉肉的小脸,芈青凰嬉笑着,“好,那祖父去忙罢,青凰带政哥哥在宫里转转。”

    安国君笑着,放两个孩子走了。

    嬴政呆头呆脑的目送着安国君远去的背影,芈青凰就站在他身边,十岁的孩子还未拔高般的猛长,这会儿的芈青凰甚至稍稍比嬴政还要高上两寸。见着嬴政木讷模样,芈青凰再次主动牵起了嬴政的手,“政哥哥,你是要去找祖母和你母亲吗?”

    嬴政点点头,芈青凰笑吟吟的,“我带你去。”

    他想:这女孩子真是怪啊,终日都是一脸笑逐颜开的模样,仿佛不能有任何事能让她不开心。

    两个小家伙牵着,嬴政一路上一直盯着芈青凰牵着自己的手,他有些尴尬的觉得有愧于谁,却又有些不想松开牵着自己的手,矛盾着,就到了前殿。

    但,前殿此刻有些争执呢,芈青凰悄无声息的捂住了嬴政的嘴,低声在他耳畔喃喃耳语道,“政哥哥,祖母好似在生气,待会儿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做声,知道了吗?”

    嬴政点点头,芈青凰放开捂着嬴政的手,拉着他在墙角蹲下。听墙脚,这可是她最擅长的事了,从前要不是因为听了伯母和华阳夫人的墙角,自己今日也不能在这华阳宫内,过上这么好的日子。

    殿内,华阳夫人的声调冷冰冰的,青凰知道,每每华阳夫人不带一丝情感对旁人说话的时候,就是她不悦的时候。

    冷漠的语调,使华阳夫人的声调听上去更加高不可攀,“政儿就留在华阳宫罢,看他愣头愣脑的样子,想来在赵国被欺负得不轻,他将来可是要堪大用的孩子,无论将来为君为臣,本宫都会将他带出个样子来。留在你身边,他能学的东西太少。”

    华阳夫人阅人无数,自然是个人精,初见赵姬时子楚对赵姬亲热的模样与赵姬的冷漠,华阳夫人全然看在眼里,加之她晓得此女是个舞姬出身,眉眼又过于轻佻,更曾为吕不韦姬妾。华阳夫人本觉舞姬歌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更何况寡妇改嫁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她自己曾经带着的一应媵女也有不少改嫁作他人妇的。她所看不顺眼赵姬之处,在于赵姬既已为子楚妻,却对子楚太过冷漠,反而在子楚带着她欲回华阳宫的时候,回眸颇有深意的瞥了一眼吕不韦。

    已为人妇,却还惦念着其他男人,是为不忠不贞。

    赵姬不明白华阳夫人不悦自己的缘由,但她还是能看出华阳夫人眼底对自己的鄙夷,她本就是个商人的宠妾,地位低下自然不必说。本以为回了咸阳,到底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但如今看来,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日子,也不见得能好到哪儿去。

    “喏,母妃愿帮妾身栽培政儿,是妾身的福气。”尽管不情不愿,但赵姬却明白自己只能妥协。

    她轻咬樱唇,心底泛起的波澜恨不能将这华阳宫给掀了,她讨厌世人瞧不起自己的眼色,一如她在赵国避难时,偶尔路经市井酒肆,听到关于吕不韦爱妾赠异人的谈资时,她会臊得一阵面红耳赤。

    男人嘛,凑在一堆没几个是正经的,尤其是市井街头这些无赖混混,口中更是极尽腌龌龊之词,她作丑妇态从这些地方经过,听闻那些下流传言,更有戏谑她生性如何放荡者,她听得心一阵阵在抽搐,偏生还不得辩驳只能快些牵着嬴政走掉,生怕孩子也听到这些不好的。

    “本宫,也不过是在帮自己而已。”华阳夫人淡然如是说道。

    芈青凰和嬴政只听到了这一段,自然不会知道华阳夫人和赵姬有过的不悦,嬴政只是隐隐觉得自己母亲受着什么委屈,可他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委屈。

    后来,他就留在了华阳宫,华阳夫人很聪慧,教了他很多东西,甚至吕不韦和华阳宫的往来也是很频繁的,华阳夫人很欣赏吕不韦,一来二去,索性就让吕不韦做了嬴政的夫子。每日抽些时间来华阳宫,给嬴政讲一些帝王权术,还有为君之道。

    渐渐地,嬴政胆子就大了,在华阳宫熟稔之后,和芈青凰还有宫里的几个孩子也颇为熟稔。华阳夫人给他安排了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赵胥做伴儿,更有个年纪稍长的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但嬴政嫌那个年纪稍长的手脚不够利索,便只留了赵胥这个机灵鬼。

    嬴政是头一遭看到,女子也能活得这般潇洒姿态,诸如芈青凰,她会很多东西,她女做得很好,她能言善道,她还会舞刀弄枪,甚至在学识上和他也是不相伯仲的。吕不韦给嬴政安排的课业很多,多得有些繁冗沉重,芈青凰偶尔过来,见着嬴政忙得不可开交,便偷偷瞄一眼,装作不经意模样随口说两句,让心烦气躁的嬴政能够茅塞顿开。

    吕不韦教嬴政,告诉嬴政最应该忌惮的是宫妃弄权,诸如华阳夫人这样聪慧的女人,但凡起了歹心想为乱朝政,只怕朝野局势变很难控制。但好在,华阳夫人那样爱安国君,是没有心思去做这些事情的,聪慧如是,她自不会去触一些不该她触手的东西。唯一做的一点,大抵就是和吕不韦联手,为保自己长盛不衰而认子楚为子,扶持子楚为太子了。

    嬴政想:将来,如果自己娶了芈青凰,她会不会成为吕不韦口中所言,自己应该忌惮的女人。

    沉闷的盛夏,天空影绰绰的似要塌下来,闷雷滚滚,眼见着顷刻之后便有瓢泼大雨。

    在华阳宫待了小半月,他很快便适应,从前怯懦而小心翼翼的模样很快便没有了,反而很快便有个小大人的成熟模样。

    他叹息一声,垂眸看着眼前繁杂的课业,吕不韦走的时候说,明日来这些东西他都要背出来。真是讨厌的东西,密密麻麻的字符看着教人头昏眼花,嬴政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背这些东西,单手撑着小几燥得想要掀翻它。

    “政哥哥,政哥哥!”芈青凰糯糯的声音在窗户旁响起。

    嬴政从晃神中醒过来,扭头瞥了眼窗外,芈青凰冲他笑着,眉眼弯弯似两道月牙,她微微抿着唇,趴在窗口望着他满是温情。

    嬴政叹息一声,“青凰妹妹,你怎么来了?今日我可不能陪你去玩儿了,夫子交待的课业我还没做完呢。”

    芈青凰不介意的笑了笑,从窗口一溜烟没了人影,转而推开门大大方方进了来,尽管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但还是惊得嬴政稍稍挺直了身子,“你怎么就这样进来了,要是被夫子知道,我挨打就算了,你也会被祖母训斥的。”

    这是吕不韦定下的规矩,为防孩子们嬉闹打扰嬴政的学业,芈青凰是不被允许进嬴政的书房的。

    芈青凰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只道,“你不说我不说,那个老头子怎会知道我进来过。”她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拽出个篮子,从里头端出一小盘烤的油滋滋的嫩肉来,香味顿然在这书房里四溢开来,芈青凰双手撑着下巴对嬴政道,“今日祖母新给我指派了个姐姐做婢女,叫做精卫,姐姐长得可俊了,手艺又好得不得了,这是她拿鹿肉烤的,怪我太馋吃掉了太多,差点忘记留给政哥哥,政哥哥你快试试,味道可好了。”

    嬴政咽了咽口水,抬头觊了芈青凰一眼,忍不住丢下手中案牍吃了起来。

    那味道,是嬴政不曾尝过的,果然是这宫里难得的手艺,嬴政吃得不由得开始吮起了手指,芈青凰看着嬴政吃得跟个小馋猫似的,禁不住轻声笑了笑。

    她笑起来,真好看……

    嬴政怔怔了片刻,但又觉得自己这样盯着女孩子看太过无礼,旋即又低下头来,招呼芈青凰一起吃。芈青凰只说已经吃饱了,要是嬴政喜欢,下回再让精卫做了来,还说嬴政要是见着精卫,一定也会很喜欢的。

    那一小盘,芈青凰说是一小碟,但分量是当真足啊。

    嬴政吃完,意犹未尽的吮着手指,拍了拍鼓胀胀的小腹,满足的打了个饱嗝。芈青凰见着嬴政这模样,抿唇浅浅笑着,嬴政被她盯得红了脸,几乎不敢抬头的,绞着手指,低声问了句,“青凰妹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