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襄王死了,继位的是安国君赢柱,号孝文王。守孝期间,还未改元,安国君之子嬴子楚被立为太子,从原先的不受宠的质子身份一跃而为太子,这地位相差太过悬殊,而身为太子之子的公孙嬴政,自然地位大为改变,被人千里迢迢寻回了咸阳。

    那日太阳很烈,躲藏了太长时间的嬴政和赵姬母子在车的牵引下,缓缓驶入富丽堂皇的咸阳城。吕不韦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开路,官吏顺着咸阳城迎出了三里路,至城门口,华阳夫人和太子子楚就欢喜在门口为母子二人接风洗尘。

    一番寒暄之后,太子子楚几近是抱着赵姬在恸哭着,言说她母子二人吃苦了,赵姬却无多少表情,只是微微皱着眉宇,温声安慰着子楚说自己并未吃多少苦。

    嬴政有些怯懦的躲在母亲身后,这陌生却又声势浩大的阵仗让他有些慌张,来的路上,吕不韦曾殷切拉着他的手,深含期盼目光,“政儿,你父亲是太子,你以后也会是太子,然后成为大秦的国君,大秦的天下,将来都会是你的,甚至你想要整个天下,也未尝不可。”

    幼年的嬴政还不懂什么是整个天下,只是懵懂觉得,那是个至高无上的荣耀,他将来一定要得到。

    母亲和记忆中那印象有些模糊的父亲抱在一团哭着,嬴政觉得有些尴尬,虽然还是躲在母亲身后,却悄悄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不再靠母亲那么近了。小小的人儿,很敏感的察觉出,母亲回到咸阳时,似乎并不那么开心。明明,他们躲过了赵国的追兵和苦难日子,现在回来秦国,以后等着他们的都是衣食无忧的繁华日子,为什么母亲会不开心呢?真是有些怪异……

    嬴政的眼睛悄悄往四周打量着,却也从心底感慨,咸阳城真是大,又大又神气,比邯郸城不知好了多少倍。而他,生而为秦人,是打骨子里带着的骄傲。

    嬴政想到自己是秦人,心里泛着点点难以察觉的欢喜,不由自主将胸膛也稍稍挺起来,他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和泥土,这儿就是咸阳啊,是他以后都将生活的咸阳,真是个惹人爱的地方。

    在外长久的漂泊,让嬴政对别人的瞩目异常敏感,原本只是在观摩着脚下土地的他,猛然抬头,便看到了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衫脚踏泥金鞋的小姑娘,那小丫头和自己年纪相仿,黑漆漆似曜石般透亮的眸子生得很好看,而那双眸子里透出来的对他的好奇,让他有些不习惯。他抖了抖肩,又扯了扯自己衣襟,慌张得手足不知往何处放。

    小姑娘的身边站着的是个衣着华贵而气质端庄的妇人,虽看上去比自己母亲年长,可那妇人却比自己母亲显得高贵得多,可也不似母亲般,那妇人似天生就带着出尘的风韵,眼角眉梢含着的都是对他的怜惜情。他记得吕不韦说过,待会儿要见的最重要的就是华阳夫人,她是个慈祥又聪慧的女人,是他的祖母。想来,眼前站着的这个就是祖母华阳夫人了。

    妇人的身后还有一和母亲年纪相仿的女人,带着一个比自己稍显小些的孩子,嬴政瞥了一眼,并未过多在意。

    打量完这一圈人,他父母亲似也哭得差不多了,华阳夫人慈颜看着嬴政,缓缓开口道,“公孙政和赵氏路上疲于奔波,子楚吾儿,天儿热呢,还不快些招呼他母子二人进去休息?”

    太子子楚慌忙点头道喏,引着赵姬就要往前,赵姬回眸瞥了眼嬴政,嬴政却怔怔的,站在原地不知是不是当跟着赵姬和子楚走,因为华阳夫人此刻正满眼欢喜的看着自己,朝自己招了招手,他记得吕不韦说过,回秦国之后他最当在意的就是华阳夫人,故而,他一时怔怔的也不知该跟着父母亲走还是跟着华阳夫人走了。

    见着嬴政呆头呆脑的模样,华阳夫人忍不住轻声笑了笑,她身侧那个男孩儿有些不大痛快的瞪着嬴政,但那小女孩儿却冲着嬴政绽出了个大笑脸。

    华阳夫人俯身,在女孩儿耳边轻声道,“青凰,你可以唤他政哥哥,以后你们就是伴儿了,去牵他过来玩罢。”

    小女孩儿点头,抬眸望着妇人,软声糯糯道,“喏,青凰知道了。”

    说罢,她又回转过眸子来,盯着嬴政笑了笑,落落大方朝嬴政走了过来,不由分说的牵住了嬴政的手,脆生生唤道,“政哥哥,我叫芈青凰,祖母说以后你我就是伴儿了。”

    嬴政愣愣的,涨红了面色,腼腆又臊得不行:这女孩儿怎么这样,一过来便不由分说的牵了自己的手,阿房说过男孩子不能随意拉女孩子的手的,一旦牵了,将来可是要承担责任的。

    那时的嬴政,尚不懂要承担什么责任,但心底却有一点点抗拒。他轻轻转了转腕关节,但眼前这小丫头片子却似一点都不领情的模样,紧紧牵着他的手,抿唇道,“政哥哥,这儿太热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华阳宫休憩去罢。祖母也不喜欢大太阳,晒得慌。”

    说着,芈青凰牵着嬴政的手,转过身去,拉着嬴政示意往前,嬴政愣了愣,却鬼使神差的跟上了芈青凰的步子。

    嬴政低头瞥了眼紧紧相扣的十指,心里毛毛的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女孩子未免有些太过热情,热情得他有些抗拒咦!被她牵着的手,竟潮潮的冒了汗,面颊也发烧似的红了起来。许,是这天气太热了罢?

    一路辗转先回了华阳宫,华阳夫人让芈青凰先带着嬴政下去玩儿了,本来那个小男孩儿嬴成也是要一起的,但他母亲不许,就给带走了。

    芈青凰牵着嬴政大大方方跑到了后院去,那儿收拾得干净明亮,她站在房里,欢喜得似只雀子似的蹦跳着,给嬴政端了杯水又给他拿点心,“政哥哥,这是我和寒鸦姑姑收拾的,祖母说你以后要住到这儿来,你看看我收拾得干净不干净,你喜不喜欢?”

    嬴政心有些发憷,他很少和同龄的孩子这般亲近,乍然回到咸阳,这姑娘便这样热情,当真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板着一张脸,佯装出淡然又有些冷漠的生疏模样,在这房间里踱步四处打量着,这儿被收拾得很干净整洁,他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家”。

    墙上挂着一柄宝剑,嬴政痴痴的看着,许也是找到了缓和这尴尬气氛的法子,将剑摘了下来,盘腿坐着轻抚着那把宝剑,眼中满是痴迷与恋恋。

    芈青凰在他面前也盘腿坐下,两只小手趁着下巴望着嬴政,轻声笑道,“政哥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它的。告诉你哦,我也会剑术,改日咱们战一局,如何?”

    嬴政面色微微一红,“你还会舞剑?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宝剑的?”

    芈青凰咯咯笑着,“祖母从小就有请师父教我练剑啊,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会喜欢宝剑嘛,”芈青凰顿了顿,“我就是知道,但我不想告诉你……”

    因为嬴政是男孩儿,男人,没有哪个不爱权势的,尤其他还是将来可能为秦王的男人,所以芈青凰笃定,嬴政会喜欢这权势与力量象征的宝剑。

    芈青凰见着他的第一面起,就已经断定,嬴政与她必然是一路人。只是,他的眉宇棱角太过凌厉,诸如画眉那般英气的孩子,这个年岁多多少少面上还是有些孩子的稚气的,可嬴政脸上却几乎不存在稚气这种东西。

    许是舟车劳顿,嬴政有些累了,抓着手中的剑就躺倒到了床榻上,芈青凰大喇喇的跟着也躺倒在嬴政身边。她几乎是本能的,往嬴政的肩头靠了靠。

    风声轻吟,金丝细软,青梅相伴,这本该是最美好的。嬴政微微闭着眼,这样的日子,放在小半年前,他根本就不敢想罢?这儿给他的感觉太好,总让他觉得有些像幻觉,像是梦,但这梦又是那样美好,让他终于体悟到了“家”的温馨。这是他在阿房家里都不曾有过的感觉,毕竟,那是别人的家,而不是自己家……

    阿房,她现在还好吗?嬴政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名字,身子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坐了起来,看着身旁的芈青凰,他忽然有些紧张。

    不行不行,他怎么能因为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就忘了阿房呢?阿房说过,自己拉了她的手,以后总归是要对她负责的,应该只对她一个好,怎么还能惦记着别人呢?

    嬴政翻身起来,将宝剑挂回到原处,逃也似的就跑出了门来,想往前殿去找自己母亲。芈青凰恼着这新来的哥哥怎么逃得跟兔子一样快,提着裙子跟在身后也追了出来。

    不至大殿门口,却被一双温暖大手拦住,抬头,那是个不认识的同样衣着华贵的男子,嬴政怔怔的,有些不知所措,男子却缓缓开口道,“好孩子,慢些跑,千万莫摔着了。”

    芈青凰的声音在背后追了来,见着嬴政和这个男子,她乖巧的唤了声“祖父”,遂撒欢似的蹭到这男子身边,一手牵着嬴政,一手牵紧了祖父。

    哦,这个就是自己亲亲的祖父啊!嬴政如是想着。

    他正望着这个慈祥的男人出神,男人却开口宠溺责备芈青凰道,“你倒是自来熟,没欺负你哥哥不曾?”

    芈青凰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满口答着哪儿敢,男人又开口问嬴政道,“政儿,来这儿可还习惯?喜欢你青凰妹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