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三十四载,鹣鲽情深两年,我心中早已明白,他哪里还舍得罚我?他是在怕,怕我这一病不起,这一次离别会变成永别罢?

    “但凡你说,青凰答应下来,就会做到。”我冲他浅笑。

    他低声宠溺笑了笑,粗粝的指腹滑过我的面颊,“政要你答应政的第一件事,让精卫留下来照顾你,政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必须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第一件事,青凰答应。”

    他顿了顿,继而道,“政要你答应政的第二件事,一定要等到政回来,等政亲手为你加冠封后!”

    我笑,“第二件,也不是难事,青凰也答应了。”

    他握着我的手,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政要你答应政的第三件事,不许比政先死!”

    我想开口,他却生出手指轻轻点住我的唇,“不必说话,政知道你想说什么,生死之事并非你我所能控。政怕了一辈子的死,可是现在,政恍然觉得,政最怕的,是你离开……”

    阿政是个不会说情话的人,可此刻,他说出的每字每句,都比情话更动人。

    我的眼里噙着泪,闪烁着浅浅的感动,从前我之所求:能与他平淡安然度过这一世,无论他身边流连过受宠过多少宫妃,只要我是他身边最不可替代的那个、只要我是陪他这一世的那个,这一世,我与他的夫妻情便算修到了。如今看来,当年我之所求,已经有所得。

    “此三件,青凰都答应。”我笑着端过他手中的药盅,试了试温度,早已不再烫人。

    仰头将所有药汁灌下,我揩了揩唇角,轻声巧笑道,“你与我之间,浪费了太长的光阴,好不容易得两年的贪欢,青凰怎舍得撇下这日子就此离去?这日子,我还没活够呢!”我笑着,扬了扬手中的药盅,缓缓放置一旁,冲他顽皮道,“青凰会惜命的。”

    他被我这模样逗乐,缓缓将我拥入怀中,耳鬓厮磨,“青凰,原谅政自私一次,政,当真舍不得看着你离政而去。这一生,有太多的人对政不告而别,政只希望,政最想留住的人,不要同样对政不告而别,可好?”

    他的情深,往往都掩在心底最深处,那心壁甚至比这咸阳宫的宫墙还厚三分,只有在他对一个人彻底敞开心扉的时候,才会舍得将这些心事吐露。

    我深谙他的不舍,即便自己这病躯苟延残喘,但这一次,我也会强打起精神,无论如何,都要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等他为我封后,等他召扶苏儿回来,立扶苏儿为皇储。

    “你对我自私了一世,还在乎这最后一次的自私?”我轻声在他耳畔笑着。

    他坏心眼的咬着我的耳朵,“最后一次,政保证,从此对你再不自私了,可好?”

    他的呼吸渐次凝重,缓缓地将我裹进锦衾,“青凰,这一世,政欠你的太多,政明白这一世是还不完你的情深了。下一世,政只求,与你换一换,让你欺负政冷落政,政都对你不离不弃,可好?”

    那一夜的缱绻,最是温柔缠绵……

    翌日早起,他为我绾发,我为他正冠。

    我身子见不得风,不能送他太远,故而只将他送出青鸾宫。

    阿政今日衣着格外的精神抖擞,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携着我的手至青鸾宫门口,他宠溺的在我额头最后吻了吻,低喃道,“青凰,记得你答应政的。等你身子大好了,政还想你陪政耍一耍轻剑呢!”

    我笑了笑,“喏!青凰记得。皇上想耍剑,青凰定将养好了身子,陪皇上尽兴。”

    说罢,他又对精卫道,“照顾好栖桐夫人,回来,政有重赏!”

    精卫浅笑微微俯身,“喏!婢会谨记皇上的话,照顾好夫人的。即使皇上不说,婢也会记得照顾好夫人。”

    他依依惜别着,又对杜鹃和百灵道,“你两个对她倒也情深意重,青凰去不了,你们都不愿意去了。也好,你们就留在青鸾宫中,与夫人做伴,等政回来,政多带些新奇玩意儿与你们。”

    他笑得畅快,百灵和杜鹃也都一一答应着。

    我才晓得,原,得知我病重之后,杜鹃和百灵本是可以侍驾同行的,但她两个一同跪到了阿政面前,说姊妹一场从未有过离别,我这当姊姊的不去,她们也不愿去,阿政得知她两个的心思,也不多作为难,有人愿意陪着我,他是乐意的,左右他这当皇帝的也不缺身侧一两个人相陪。

    百灵不愿跟去,除却想陪着我之外,还有原因便是公子胡亥。她并不愚钝,不难察觉出公子胡亥看她时眼神微微有异,可毕竟公子胡亥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还算恪守,只是如此情形,实在不宜多见,能避之便避之才是上理。此,是后话。

    最后,阿政复又握住了我的手,深情喃喃道,“政该启程了,你如今身子弱,还是别在外头受风了。快去屋里待着罢,暖和。”

    我点点头,依旧只痴痴地看着他。

    他伸手,刮了刮我的鼻梁,“记得答应政的,嗯?”

    我再点头,“青凰都记得。”

    再不舍,也总该有离别,再磨蹭下去,就该误了启程的吉时。他转身,背影依旧十分挺拔,远远地,他伸手摇了摇,头也不回,却对着天大声喊了句,“等政回来!”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次走远,看着他的身形随着队伍淹没在宫墙转角处,精卫替我紧了紧大氅,轻声提醒道,“皇上走远了,夫人莫要相送了,还是回屋里好生捂着罢。好好将养好了身子,等皇上回来时,夫人才能陪皇上舞剑啊!”

    画眉亦在旁边嘻嘻笑道,“是了,在此之前,婢可陪着夫人先练练手过过招。”

    我嗤笑,“从前我都斗不过你,而今这残病身子,如何还能与你过招?”

    她俏皮,“那我先让夫人十招,可好?”

    “你说的?”

    画眉呀,当真愈发胡闹得没边了。

    “我说的!”她信誓旦旦,“绝不反悔!”

    春日渐暖,那倒春寒过了一遭之后,便也渐渐退散,万物方正儿八经渐渐回温。许是春日飞花乱絮太多,我的咳嗽倒是一直没大好,天气放晴又少咳的时候,画眉拿来了轻剑,说要与我一同过两招。

    多年不曾舞剑,我的身手减退不少,倒是画眉也愿意耐心陪我耍一耍。贸贸然重新拿剑挥舞小半日,累得气喘吁吁身子乏力。精卫心疼我面色都涨红了,只说初初重拾轻剑,也该节制些,莫又要一回玩闹过了头,伤及本元,那才是得不偿失。

    精卫说得有道理,我也未贪恋一时玩乐,及时收了手。

    此后,天气好时,我的身子又不觉太累,画眉都会拿捏着分寸陪我耍一会儿轻剑,不过两月,我竟觉得这残躯破壳也稍稍有了几分年轻时的通畅感。只是不能逢雷雨和阴潮天气,这样的天里,说不清为何骨子里便会传来阵阵绞痛。这痛感也从不在一处,总是飘忽不定的,有时夜里疼得一夜睡不着觉,就要闹得精卫也一夜睡不安稳,稍稍替我揉按拿捏,才会稍稍好过些。

    不过,有一处地方却是经常痛着的,就是肩胛骨那处的伤。那是曾经赵无风无意间留下的,年轻时不注意好生调理,果然到老了病痛稍来便抵挡不住,疼痛一并发作了。

    精卫说这是痛风,每日给我温了些药酒调理,还说这药酒至少需要调理两年才能好透,我听着头疼的紧,心道这抽丝剥茧的过程未免也太慢了些。

    好在这药酒劲也甜,并非那十分难喝的药汁,我倒也乐得每日睡前喝一盅药酒,睡得也安稳些。

    阿政出行之后,信笺每隔半月便会来一封,我在给扶苏去信的时候讥诮他,他这当孩子的还不如他父皇记挂着我。扶苏回信只道,父皇待我情深意重,他替我高兴,只是戍守边境不敢大意,更怕信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人截下,那才叫危险。

    他说得倒也在理,我便不与他计较。

    对于阿政想封他为皇储之事,在阿政未下诏令之前,我并没打算先同扶苏说。若他提前得知此事,一时骄纵铸下错事,不待阿政召他回来,他便先断了自己的后路,那时候可就当真有冤屈也无处说。

    阿政来信中,无非就是到了某一处地方,风景如何秀丽,子民如何安顺。我看多了,仿佛也跟着他走了这一路的风光。

    不曾想到的是,小半季之后,他的信如期而至,却告诉我他到琅琊时又遇着了徐市!

    叫我可气可恼的是,阿政不仅没有杀了徐市,反倒又被徐市诓了一回。原,这徐市一去多年,杳无音信,如今陡然回来,只说是已经寻到了海上仙岛蓬莱,无奈蓬莱的周遭有大鱼守候,阻碍他们登岛。

    我看着他墨书,都觉此乃胡扯,却不料他依旧相信了。

    徐市还说,想除了这大鱼,需以九连弩射杀之。可是徐市身边并无强弓弩手,故而他请求皇上派善弩者百十人同行,再遇着大鱼,便能痛快杀之。

    阿政还说,他本也不信徐市,可他做了一回梦,梦到与海神交战,海神的形态似人而非人,故而请手下博士大巫占之,得知水神本不可见,它常用大鱼和蛟龙为探,而今皇帝祭祀之礼无不周到齐全,出现此神必为恶神,应当除之!如此,善神和仙药才可得!

    得!本不该信的诓人之话,这徐市和大巫里应外合,又将阿政诓骗了一回。这一回,徐市又诓去了一大笔的钱财,外加百人强弩手,还有五谷无数。我恼得不得了,却无奈自己未曾随行,不然当将徐市这最大的骗子给千刀万剐了!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在开玩笑,阿政再来信时,已到达之罘。在此地,果然遇见了大鱼,阿政下令随行的强弩手射死了一条大鱼,才接着又沿海向西进发。这一遭,他对徐市的话便更加深信不疑了,乃至告诉我,说不定我的病不必等着精卫帮我慢慢调理,只要等徐市取了长生仙药回来,我与他共同服下,从此我与他便能得不病不老,腾云驾雾云游四方而去。

    我恼得紧,气闷了一日,回信时对这长生的旁门左道之事概不提及。他爱胡闹且胡闹着去,反正他也从不缺什么钱财,只可气这骗子未撞到我的手上,偏生的就回回遇着对长生执迷的阿政,舌灿莲花将他一而再的诓骗了去。

    初夏才至,阿政抵达平原津,给我来信中说身染小疾,此时才感慨精卫这个好丫头不在身前伺候着,颇为不习惯。想来是路途颠簸,舟车劳顿的将他累坏了,故而身体才会抱恙。

    精卫这个宝贝,谁人揣着谁人舒坦,这不,使习惯了精卫,阿政身子才出现点点不适,便念叨着想念这丫头。

    我笑着将信拿给精卫看,精卫哭笑不得,“皇上和夫人不若将婢剪成两半,如此,两边都伺候着,你们都不必念叨我。”

    这段时日,我这身子倒是调理得渐渐好了些。每日画眉陪着耍一耍轻剑,也觉身轻了不少,渐渐入夏,咳嗽的毛病也都大好了。

    我一边喝着浓黑的药汁,一边同精卫打趣,“早知能被你这双妙手调理好,我就跟着皇上同去游山玩水了。每回皇上来信,说着沿途所见好山好水好人家,倒叫我眼馋得紧。”

    精卫嗤笑,待我喝完药之后,胆儿颇肥的在我额头轻轻一戳,“皇上身强力壮尚熬不住舟车劳顿,夫人还妄想颠簸路途中养病?”

    她说的在理,然,我却是巴巴的盼着阿政快些回来了。

    仲夏,夜幕四合之际,天空忽而阴沉沉骤然聚满乌云。原本晴好的天儿,转瞬便沉闷闷的,压得人胸腔都快炸开般的难受。

    乌云满布,早已分不清是天色已黑还是乌云遮天蔽去日,今日不曾耍剑,我倒是心痒痒的馋得紧,想与画眉先过几招才是。

    暴雨突袭,天空炸雷顿起,这雷景倒也恢宏磅礴颇为壮阔。

    我见着今日的雷打得骇人,又着实胸闷得慌,便独自一人上了楼阁,倚在栏边,看着窗外瓢泼大雨,天空闷雷滚滚电光闪闪席卷铺来。原本还算不错的心境,忽而似被什么碾压过一般!

    一片惊人的电光泛着妖异的紫色,滚滚从天际瞬间壮大铺开,耀得已黑的天色一片花白,耳畔顿然响起天崩般的一声巨响,我只觉眼前忽而一黑,胸口沉闷,嗓子眼里涌上一阵腥甜,汨汨鲜血顺着口角道道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