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雷鸣似乎并不打算停止,颇有愈演愈烈之趋势!

    我揩了揩嘴角的血迹,扶着栏杆,只觉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般。

    “精卫……”我喘息着,有气无力的唤了声。可这细若蚊蝇的声音,我却不指望她能听见。

    “夫人,我在。”精卫的声音在楼梯响起,她定是怕我独自一人受了惊,在我偷偷躲到楼阁之上时,便去掌了灯火欲来寻我。

    待她的脚步声咯吱碾压着淹没在万钧雷霆之中,她终于出现在我身后,可我的不安和焦灼并未因此减退半点!

    我踉跄着,想寻向她的方向,精卫掌着灯瞧清了我嘴角的血迹,唬得灯火都摇曳着猛然一晃,随手寻个小案将灯放下,她才慌张上前,来扶住我,低声焦急询问道,“夫人这段时日明明大好了,怎生又咯血了?”

    我摇摇头,身子依旧乏力得紧,举步维艰。

    “定是这雷霆太过猛烈,震慑人心,夫人想必是被这惊天炸雷怔住了。”她急啄啄兀自解释着,“夫人到底身子还是虚乏了些,还是快随婢下去歇着罢,今日这妖雷猖獗得厉害,夫人就不该一人上这楼宇来,身子扛不住还是早生盥洗歇息罢。”

    我点点头,心中怅然有所失,可我说不清我是失去了什么,只是隐约感觉,必有大事发生了。

    可此刻,我腿软得紧,想下楼也只觉脚底一阵虚浮,看不清眼前的路。

    精卫着急,问需不需背我下楼?可她还比我年长两岁呢,我身子不健朗是真,她也年及不惑也是真。我不愿她背我,她拗不过我的意思,故而高声唤着画眉,二人一前一后,将我扶着才下了楼去。

    不过是观雷而已,虽那雷霆着实声势浩大,颜色过于妖异了些,可到底也不过是一场雷霆而已,我还没被劈着呢,怎会引得病势如此严重?我心中不解,可那不安的感觉,却也久久盘桓于心间,不曾散去分毫。

    好不容易下了楼,精卫伺候我盥洗沐浴罢,早早煎了药伺候我服下,让我先躺下好生睡一晚,明日再召御医好生替我把把脉瞧瞧,莫是她遗漏了什么病症耽搁了我的身子。

    陡然咯血,我愈想愈觉不对劲,精卫替我掖着被角伺候我歇息时,她拾起衣物替我挂好,我忽而瞥见那一半玉璧,莹莹的柔和的和氏璧余料所造的玉璧,心中陡然一紧!

    掀开被子光着脚从地上趟过,我猛然拽下那宫绦上所系玉璧,平时明明温润柔和的玉璧,此刻摸上去,却是冰凉一片,触之彻骨!

    我心中“咯噔”一下,登时身子都凉了半截,冲着精卫喊道,“去拿笔墨来,并唤小监去准备快马!我要去信问问皇上如今的安危。”

    精卫不解我为何骤然生变,怔住片刻,见我光着脚踩在地上,急啄啄就要去拿靴子和云袜,“婢这就去拿,夫人先将衣服穿好,莫要冻着了!”

    我脑袋恍然空白一片,见她还不去与我拿笔墨来,登时急了眼,厉声冲精卫吼道,“本宫让你去拿笔墨来!听不懂吗?”

    喉头腥甜顿涌,只是这一遭,再没能咯出血来,只是浓浓的铁锈味儿萦绕在我的喉头鼻间,刺得人嗓子眼里酥酥的难受得慌!

    我极少会以这样凌厉的语态对着我的媵女的,尤其,还是照顾我如斯周全的精卫。对精卫吼完之后,我方才明白自己方才有都失态。

    精卫似也被我今日莫名的暴怒唬着了,转身急匆匆想去研墨,却径直一下撞着案角,疼得一声闷哼,腿脚一软,踉跄着索性挑灯跪下匆匆忙忙帮我研墨。

    我的脑壳就像被打成浆糊了般,一片空白,不知为何会有这异样的不安感和焦灼感,此时此刻,我只恨自己不能陪在阿政身边,确认他是否安好。

    这慌张的感受持续了约莫半刻钟,浑身的颤抖才稍稍止住,外头妖异的紫色雷光还在漫山遍野铺卷着,偶尔,还会泛起阵阵红光。这样的雷暴,足以叫人心惊胆战。

    兴许,我真的只是被这太大的雷雨给吓住了。至少,从我出生以来,我印象中都没有直面过如此骇人的雷电。

    强行压着自己缓缓冷静下来,我安慰自己,定然是这雷雨太过恐怖,让我乱了心神,有因阿政先前在平原津说自己身染小疾,我一时被这雷暴唬得怔住了,才会有这般可怕的想法!

    渐次平复,我也知方才失了仪态,这才缓缓爬回床边,穿好衣裳捂好身子我答应了阿政的,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等他回来为我封后加冠。

    穿戴整齐,揣了瓶金疮药,我又端了盏灯火缓缓走到精卫身边,小案上顿时敞亮了起来。

    她已将墨研好,见我过来,小心的又将案牍铺开,触着那微凉的竹片,我低声有些歉疚对精卫道,“方才,是我太慌张了,我不是刻意唬你的。”

    精卫笑了笑,不甚介怀模样,“婢都明白,夫人被这妖雷唬住,心心念念担忧的依旧是皇上的安危,可见夫人对皇上的用情至深。一时惊慌失措,婢能体会,况,夫人再怎么对婢,也是婢该承受的。”

    唉,这个傻瓜!

    我叹息一声,从袖中掏出金疮药来,放在桌面上,“我方才都看见了,撞那一下,你应当很疼罢?快些自己去擦了药,好帮我去唤小监去送信去。”

    精卫点头,“喏”了一声之后,本欲起身,我却微微按住她的手,“精卫,对我而言,你不仅仅是媵女这么简单,你不必那样卑躬屈膝的……”

    精卫依旧是那温婉浅笑的模样,“夫人待我的好,我都记得。”说罢,她起了身,“我这就去寻人遣马去,夫人先写着。”

    提笔,舔墨,墨汁在毫间流连着,滴下一滴玄黑。

    我眨了眨眼,突兀的、却又干涩的滴出一滴泪来。

    慌乱的揩掉泪,又轻轻擦掉案牍上的泪迹和墨滴,我下笔道:

    “阿政:

    咸阳城内今日雷暴忽至,吾心不安,惦念甚紧。可叹苟延之躯不得与君常伴,不得知君而今如何,小疾可愈?身体尚好乎?”

    顿了顿,似乎除却想问他是否安好,我再无他话。

    左思右想,不得再有其他想嘱咐之话,故而继续道:

    “吾身见好,勿念,盼君归来同与舞剑。

    青凰亲书”

    阔笔而叹,我心中那不安的隐隐之感依旧不曾消散,攒动着暗涌着仿佛只是在等待着一个时机,冲破我的心膜,崩溃决堤只在一瞬。

    不多时,精卫进了来,领了个小监。将信笺封好,精卫交待道,“速速送去,路上不得半点耽搁,可知?”

    那小监领命,匆匆然小跑退下了。

    信笺送出,我的心并未因此平静,不安感依旧在心头缓缓攒动。只是再如何不安,我也深谙我如今不在他身边,能做的也仅仅只有等待,如此而已。

    精卫见我日日郁郁寡欢,便经常去邀紫菀和婴母子来宫中陪我,也算聊以解忧。紫菀所说,扶苏倒是经常来信问问家中情况,在北上边境倒也过得习惯,与蒙恬将军相处甚好,这段时日,他偶尔也会反思,从前自己直接顶撞他父皇的言行,诚然也是个不明智之举,应当有更好的法子与他父皇沟通的,只怪他从前太过耿直。

    扶苏能明白到这一层,我心甚慰,这孩子,也终于有开窍的一天了。

    月余之后,我收到了阿政的回信,信中只说一切安好,小疾未愈,但也不是什么大碍,让我放心将养身子,一路上又有怎样的奇人美景和所见所闻,略有提点,还说再过段时日,便将择日而归,只要我修养好了身子,无论何事,都等他归来之后细说。

    收到回信之后,我并未因此而安心多少,反而愈发心慌。

    拿到信这日,紫菀端了几盒各色珍珠和玉簪簪棍来青鸾宫陪我,都是打好了孔的珠子,淡金色、黑色、白色各异,我替她捻线选珠,紫菀则说笑着攒珠绾花,镶嵌缠绕到玉簪上去。婴在外头嬉闹着缠着画眉陪他过招,这孩子,倒也颇有些好战,即使知道斗不过画眉,却也不服输的被打倒又爬起来喊着再来。

    我咳嗽着,自那也咯血之后,原本好了大半的毛病复又发了起来。精卫看着着急,无奈这病不是一时半会得的,而是长久累积而致,这才不得不继续从头帮我缓缓调理。

    绾花罢,紫菀搓好金丝,掐丝饶正玉簪,抬头巧笑,“母妃,这珠花玉簪就快做好了,母妃您帮起个名儿罢?”

    我怔怔的,望着那根细细的莹莹白玉,脑壳空白一片。

    不待我回答紫菀,她却忽而惊叫一声,那玉簪脱手落下,脆生生一声响,摔在地上裂为三瓣。原本攒好的珍珠,似是金线从中断开了,哗啦啦散落一地。

    紫菀有些惊慌的望着我,神色慌乱,怔怔的忽而问了一句,“玉碎珠散,母妃,这可不是个吉兆!是不是,扶苏遇着什么事了?”

    我心中陡然一寒,整个人似坠入冰窟般,却也微微压低了嗓子厉声道,“胡说什么,不过你攒珠不稳罢了,做什么将此事牵扯到扶苏身上去。罢罢罢,今日炎热得紧,想必你也头脑发胀眼神发花了,且退下罢。”

    不待我话音落下,我却又一叠声的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仿佛只在一刹,就能断气而亡!

    画眉和婴听见内中异样,也顾不得玩闹,从外头汗津津进来,婴这孩子颇有几分大人做派,“画眉,祖母不大舒适,你先照拂着,我去请精卫来!”

    说罢,撂下木剑,撒丫子就去唤精卫了。

    画眉轻轻地替我抚顺后背,一叠声问询着我可还好。我这身子明明僵硬冰凉,可汗却如瀑下,虚汗顿然斥满全身,脑壳也胀痛得紧。紫菀比我好不得多少,但见她面色寡白,一时失了言语,捂着胸口颇为难受模样,仿佛若有所失,惶惶然没了神主。

    婴领着精卫匆匆进来,精卫有条不紊的从怀里取出个小小香囊搁在我鼻息下,薄荷藿香深浅交叠的清凉之气涌入鼻腔,瞬时将这燥热不安缓解不少。我只觉鼻间涌出点点热流,抬手下意识抹去,却是流鼻血了。

    精卫取出帕子来,以水濡湿,替我揩掉鼻间血迹,又让我抬起头来让血不再顺流流出。

    婴小心着声音颤抖问道,“精卫,祖母这是怎么了?”

    精卫轻声安慰道,“不是大事,夫人这几日就有些小便短赤,想来仲夏酷暑难熬,夫人身子单薄熬不住这炎热,有些上火了。”

    这厢安慰好我,婴又低声询问自己母亲道,“母亲,你发什么愣呢?”

    精卫瞧了一眼紫菀,“今日日头毒辣,你二人又是顶着酷暑过来的,想必也都有些暑热。刚好我在灶上熬了些消暑汤,现在应该放凉了,我这就去端来给大家解解暑。”

    精卫做事总是如此滴水不漏,她回我身侧照拂我的这些时日,我都经常感慨,从前我将她调拨至阿政身边的日子,离了她,我是如何适应过来的。

    打那之后,紫菀也大病了一场,一月之内不曾再来青鸾宫请安。倒是婴,每隔三五日都会来青鸾宫陪陪我。这孩子同他父亲一样,孝顺。

    酷暑煎熬又一月,咸阳城内似是被煮熟的鸡蛋般,凝固起来。

    难得有风,我站在城楼高处,碧瓷和精卫陪在我身边。

    今日的咸阳城,静谧得有些可怕,连蝉鸣都不曾有一星半点。这死寂般的夏,白晃晃的日头耀得人睁不开眼。高处微风轻拂,在这酷暑中勾得人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今日,咸阳城里怎么这么安静?”我抚了抚手臂,密密麻麻的小粒子有些锉手。

    碧瓷站在我身侧,喃喃了一句,“是啊,静谧得……有些诡异。”

    她说话时,似有异物卡住了喉咙般,刺喇喇的。

    这不舒适的地方,让我很是不畅,接连两个月的神情恍惚和煎熬,早就将我所有活力都耗尽折磨光。我不想在这阴冷之地继续待下去,转身欲回,忽而,远处极庙钟声顿起,百羽骤飞,声声浑厚钟灵将人心也都一点点敲碎!

    碧瓷黑了脸,“呸!什么人在胡闹,好端端的敲什么钟呢?”

    我腿脚一软,径直跪在地上,声线哽咽,“谁有那熊心豹子胆去敲极庙的钟啊,那分明,就是国丧已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