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能不能避开生死,千百年来,这么多人的来来去去,不就已经是最好的例证了吗?

    假若,当真能有长生,能有羽化而登仙,诸如娥之辈者,这世上究竟几人得见过?又有几人曾得过这样的机遇?

    怀清最后一次来咸阳,与我秉烛夜谈时,她对生死已经看得很淡。相比长生之道,她追寻更多的是延年益寿之道。如若有可能,这世上有几人不想长生?只是对生死看没看透罢了。

    女怀清台上的风有点大,吹得阿政的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我也被这狂风吹得眼都有些迷离,“避不避得开生死,其实,阿政在问出这话的时候,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纵然他有了答案,但在他自己亲口将此答案承认之前,我仍旧懂得趋利避害的,不去回答这话题。他是相信长生的,这个思想,在他脑海中早已根深蒂固,纵然意识到了也许这是个极为渺茫、甚至不可能的事,他依旧想要去做。

    我没有办法去掐断他做任何事的想法,只能引诱着他一点点从这荒唐的梦境中走出来。至于要花上多久的时间,我却是不知道的。

    他苦笑了两声,终究没再为难我,只是忽然向我伸出了手,牵着我返回。

    这次,回了咸阳宫之后,相比从前对长生之术的痴迷沉醉、三句不离长生,他收敛了不少。不过,咸阳城内的方士依旧猖獗,他开始担忧起徐市究竟何时能返,又或者,是否当真还会返回咸阳。

    快了罢,他的梦,快醒了罢?

    我满怀期待的,又等了两年,旁敲侧击的又提点了两年,然,他却似乎不愿醒。

    两年,是过得很快的,眼见着婴从牙牙学语的小儿,渐渐变成了走得跳得的小小顽童,成了唯一一个敢在皇帝嘴上拔胡子的小祖宗。那日,婴揪着阿政的胡子揪得阿政疼得嗷嗷叫时,扶苏和紫菀都吓得面如土色,两人手忙脚乱的想要将挂在阿政身上的婴摘下来,不料阿政却丝毫不在意模样,摆摆手径直将他们两口子使开了,任由小顽童在自己身上捣蛋至他愿意自己下来。

    两年,元曼和王翦也终于有了结果,元曼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二人在王翦的老家频阳也算过着逍遥世外的日子。

    两年,精卫再伤透了一回心,阿政带着精卫出入辛夷宫的时候,被钱桀瞧见,两人再度相会了一回。只是,精卫面上只留着一点点岁月的沉淀,而钱桀,早已满脸年岁的沧桑。精卫随着阿政出入辛夷宫和咸阳宫时,钱桀以为,精卫是做了阿政的女人,才会有如今这样得意的局势。他依旧不懂得该如何承担这一份情感,只能放任精卫走,自己在咸阳街头厮混。若不是后来王翦回咸阳探亲,见到了钱桀将其带频阳安顿了,还不知钱桀而今躺在哪个巷口潦倒。

    两年,元妃和我走得亲近了不少,我听精卫说,是因为阿政痴迷于长生之道,渐渐地将后宫宫妃都冷落了。我本以为,他只是来青鸾宫来得少了些,不曾想到,他是去谁那儿都少了,来这青鸾宫,一月三四次,还算是最勤的。而元妃,对胡良人的态度却是厉害了不少,或许,是冥冥之中知道胡良人就是害她落胎之人罢,只是苦于没证据罢了。

    又是一年的三月三,青鸾宫的宫娥们闲得紧,就在青鸾宫栽了不少芍药。

    嫣红的花海开得很璨,娇柔着千姿百媚的花朵,争奇斗艳。我望着满园的芍药,自然想到多年之前,阿政曾带着我似寻常人家的青年男女般,踏青去赏那满园的芍药。

    不过,今年的三月三,他却是连人影都瞧不见半只呢。

    我不是深闺怨妇,只是面对这满园的芍药,念及过往曾经的美好,多多少少会有些惆怅。

    也是在那年,芈青萝借着游园对阿政下了手,上位成了宫妃。不过她所追求的繁荣富贵,终究害她变成了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连自己的儿子都再不信她远离了她。本,嬴高娶妻之时,父母二人都该上堂的。我试探着问嬴高,是否要请芈青萝,嬴高似是好笑的道了句,“儿臣,只认栖桐夫人是儿臣的母妃。”

    物是人非,世事变迁,曾经历过的苦难也好,曾贪欢过的良宵也罢,谁能知道多年之后又会变成怎样的面目全非呢?

    三月三,我独自坐在青鸾宫的秋千上看了一日的芍药,至夜深浓,碧瓷催促再三,我才盥洗过准备歇息。

    才躺下不足一刻,却闻外头门童报门,阿政来了。

    我心中一喜,随手捻了件外裳披上,匆匆忙忙去开门,果然见他面色微红、步态略倾的往我这儿来了。凑近,酒臭淡淡。

    无奈的叹息了一声,知是他喝了酒,我使了个眼色,精卫很知趣的去着人烧水,碧瓷则去收捡干净衣物。我扶着微醺的阿政,低声斥责道,“今儿是个好日子,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正因为是个好日子,所以才贪杯。”他不甚介怀的模样对我嬉皮笑脸道。

    我拿他无什么办法,只得苦笑两声,带着他往漏室去。水汽氤氲,伺候着神态微醺的他沐浴更衣之后,自己也似又洗了个澡般,出了一身的汗,黏腻在身上不大舒畅,索性也在他之后又洗了个澡,才回房间去。

    本以为,喝成这样,他该是醉了,却不想他这会儿还精神得很,沐浴之后的他,似是清醒了不少,纵然面色还带着微红,却已经能坐直身子在案前拿着我睡前反复研读的《道德经》阅了起来。

    “天色已晚,阿政还不睡吗?”我将身上的外裳脱下,为他轻轻披上。

    他眉宇微蹙,将那外裳随手拽开来,“热气引了酒气,这会儿人暖得紧,睡不着。”说着,他将我轻轻扳着坐在他身侧,合上竹简,眸子里闪烁着点点烛火的华芒,忽而问道,“青凰,政这几日在思索件事,假若,政是说假若,假若有一日政也老去了,你会怎样处理政的身后事?”

    我身子一僵,不解为何他今日会忽然有此问。

    脑子飞速转了两转之后,才依稀记得,碧瓷这几日似是说过,怀清的家眷这几日来了咸阳,想来前来进贡也就是今日的事了,怕是他今日见了故人后裔,禁不住又有多遐思罢?

    我皱着眉,脑壳疼得紧,轻轻捏着他挺拔的鼻梁,恼道,“喝了点儿酒就瞎说话,你这是什么时候惯坏的臭毛病?精卫呢?那管事奶奶不替我管着你?”

    他皱眉,将我的手拽下来,认真的看着我的眼。

    从他深邃亮黑的眸子里,我看到的摇曳烛火,仿佛都变得比天上星辰更璨。

    “别闹,政说认真的,假若,假若政先你一步老去……”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

    我伸手,缓缓摸过他的面颊,脑海中的画面闪电般的掠过着,不知不觉,竟有了泪意,可当着他的面,我到底不敢流下这泪来。泪水就噙在我眼眶中,打着转儿。

    “我也不知道我会怎样,阿政,别逼我去想这么残酷的问题。”我吸了吸鼻子,拇指落在他柔软的唇瓣上,温热的、滚烫的、带着点点酒气的、真实的他的唇瓣,“但不管我有多想追随你而去,在等新君将江山稳固之前,我会一直守着的,替你守到这江山安稳,然后,我再去陪你。”

    话音不落,大颗大颗的泪珠却再难忍住,滚滚落下。

    我狠狠将他揉进怀中,而他,被我这忽如其来的反应闹得有些手足无措。

    拳头在他背上砸下,我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阿政,你怎么可以引我去想这样残酷的事?无缘无故的,好端端你又说些这样惹人嫌的话作甚?下回你若再来说这些有天无地的傻话,那我宁愿你再不来青鸾宫,你我皆有个清净!”

    几乎是嘶吼着的,我将这番话哀嚎出来。

    许,往日他问及这样的话,我都不会有这样大的波澜。可夜深人静时,本就是最易惹人遐思无限时,他深邃的眼似个无底洞般的将我的目光沉入其中的那一刹,我仿佛,仿佛当真看到他去了之后的模样,那一瞬,连我自己都毫无察觉,就那样崩溃!

    怔怔片刻之后,阿政似是有几分哭笑不得的语气,声音也同样有些哽咽,任由我捶打着,将我也紧紧扣入怀中。

    边嗤嗤的傻笑着,边低声呢喃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方才,是政不好,不该说那些来唬你的。政跟你保证,下不为例,可好?”

    我强忍着心头一阵空,嗦了嗦鼻子,傻不愣登的噙着泪盯着他氤氲的眼,呜咽哽咽。

    他也有几分哽咽,望着我的样子,却忽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捏了捏我的面颊,他嬉笑道,“多大的人了,四十多了呢,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那语调里,分明满满的都是宠溺。

    我在昏黄的烛光里,看着他渐生的皱纹和银发,心中有些惧意,怕他方才的一时荒唐言,会一语成谶。

    他盯着我哭笑不得,那模样,当真似个顽童在欺负小妹妹似的戏谑我道,“方才来青鸾宫前,政先路过了上九宫,就去上九宫小坐了片刻。政将这话也问了元妃,你猜猜,元妃是怎么回答政的?”

    我抹了把泪,有些吃味的嘀咕道,“我如何猜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