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往年的来去匆匆,今岁,我留怀清在咸阳小住几日,她竟然也答应了。从她三五不刻的就要咳嗽几声,乃至喘息都困难的模样,我就知道,她时日无多了。

    怀清对生死看得很淡然,她虽也是助过阿政追寻长生之道的,可她并未十足的将自己沉浸在此中。

    长生非永生。

    不老非不灭。

    “长生不老的仙药,清这一世,是无缘得见了。圣上苦苦追寻,焉知此物就算当真存于世间,亦是可遇不可求之物,哪儿能如此醉心啊……”怀清叹息着,“清没有那个本事炼出长生药,也不信这世间当真能找出长生不老药。圣上是被这些方士糊弄住了,好在,夫人您还是清醒的,看得清这局势,莫不然,大秦只怕当真要乱了套,那些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不入流之辈,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这世间,总还是有几个人清醒的,不仅仅是我被精卫点醒了,就连怀清,她也深谙这世上是没有长生之术的。她虽也是个方士,可她比徐市和卢生这些人更清醒,也更讲道义。虽然每年与怀清接触的时日不久,但愈与她接触,我便更能领会,为何阿政一向对女子怀着那么多的警惕,可唯独到了怀清这儿,却是十二分的尊重。她,无论从为人也好、做事也好,都是值得尊重的。

    “皇上总有一日也会醒悟的,骊山那儿大动水土,你觉得,皇上会不明白这个中天理吗?只是,他还不愿承认罢!”我抬头望着咸阳的天,灰蒙蒙、阴沉沉的,不冷不热,这样的天气本该惬意,却因心情不大爽利,又或许是友人身体欠佳,反而显得异常阴压。

    我望着这灰翳的天,叹了句,“快变天了,王翦将军带着的队伍应当也要从越地返回了。这么多年,越到底是块边远疆土,远攻之策,实属失误。皇上若是将这些将士们召回,在大秦好生安家落户,未尝不是件好事。可眼下,符谶显秦亡,皇上匆匆将越地兵将召回,却是为替蒙恬将军复守疆土。唉,大秦这才安定多久啊……”

    再过一段时日,王翦就该到咸阳了,元曼这丫头该当是最开心的。王翦在给百灵的信中说过,这岁返京都,便再不远远征了。他欠了元曼太多,再不还,他怕他这生都还不清了。

    这是极好的,至少,王翦知道惜命,知道该陪陪元曼了。

    不再攻打越地,反而是换了蒙恬将军去攻胡人,这显然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不过,蒙恬将军也是个有勇有谋之人,想来不会轻举妄动,在秦胡边境,只要安心养兵,防范胡人来袭就好。

    可说到底,灭秦的,当真指的就是胡吗?这个胡,到底指的是胡人,还是胡姓子民,又或许是其他呢?这一宗,到底是无从得知了。

    怀清笑了笑,声色微弱,“清之浅见,是圣上操心操太远了。拿长生一事看,尚且能知道,人孰无死,不过高寿的多活几十年,短命的早早夭折罢了。既然人都不得长生之道,放在帝国上而言,秦,多年之后呢?又会是何情形?”她低喃了一声,“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是万世不朽的。”

    怀清说出这话的时候,就已经是默认了,且不论时日长短,秦也会有灭亡的一天。

    我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可我生长在这个国家,看着这大秦帝国一点点强大,我又岂能随意的去想,这盛世帝国终将有一日会崩塌?我又岂敢去想,这盛世帝国会有崩塌的一日?

    缄默再三,清也知道,这不该是个能拿出来说道的话茬儿,遂也话锋一转,只问问我家那调皮的婴去了。

    怀清到底是个女儿家,成日里将自己沉浸在丹砂的采挖、家族的壮大中,不懂得适时休息,积劳成疾,她才将身子熬成了这般羸弱模样。

    她说,惟愿我此生都不要懂这一份强才好。我心中亦是如此想的,有阿政在,我一声都不要去懂这一份强,就够了。

    清的寿岁的确所剩无多,除却时不时的咳嗽、面如蜡色,那日,我带着清去看我的小孙儿婴时,她忍不住咯血,当天险些没能挺过去。看见这情形,我免不得有几分伤春悲秋,她却一脸淡然释开模样。或许,在她看来,这样病痛折磨着生不如死,的确是不如死了来得清净痛快。

    这岁,清比往年进贡的丹药要多了许多,临行时,她有些悲戚,“今朝一去,不知此生,可还有机会再得与夫人相见。”

    我擦红了眼,握着她的手,哽咽着骂道,“瞎说什么,小疾而已,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夫人,清从不是个爱作践自己身子的人,而今我这残躯,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她笑了笑,十分坦然。

    我望着阿政特赐予她的八驾大乘,心疼着她还要在路途上颠簸大半个月,未尝又不是另一种折磨。

    咸阳城外,微风轻声呜咽着,她孱弱着模样在风中有些摇曳。

    我轻轻替她将大氅再系得紧了些,又替她理了理领子和衣襟,“此去,再莫劳累了。好生休养些,我听闻你也培养了夫家的一些家亲,如若可能的话,事情都交给他们去做罢,你也偷会儿闲,权当再偷几年性命,来年,我还在咸阳等着你。”

    说着,我招了招手,碧瓷领着人又抬了两箱金玉珍奇出来,“小小心意,虽我知道你不缺这些,但也请收下,这些是你应得的。”

    她怔了怔,这一回,却是未让家仆直接将这两箱金玉抬下去,而是直接让碧瓷给打开来,一双纤瘦的手在其中挑拣一番之后,才选了块蓝田玉制的玉簪,径直将那玉簪绾在了头上。

    怀清冲着我笑了笑,“清比夫人大几岁,姑且妄大自称一句老姊姊,老姊姊知道妹子的心意,但好妹子你也说了,老姊姊从来不缺这些。收下这玉簪,权当领了妹妹的心意,老姊姊没有妹妹宫中那样多的珍奇,拿出来的可能妹妹也瞧不上眼,那,老姊姊就送妹妹一句祝福罢,但愿,圣上能早日明白妹妹的心。”

    我心中一暖,眼眶濡湿,到底没流出眼泪来,只是牵强挤出一个笑来,“好,好姊姊,青凰只怪自幼孤身一人,而今才能有个体恤妹妹的好姊姊。青凰最后悔,没能再早几年和姊姊相识相知。”

    我与怀清相交并不深,可二人每次见面,却都似多年故友般,许多东西,即使不用说出口,也能互相了解对方所想所思。

    相识一场,却也能达相知之境,怀清,算是我这一生难得的知己了。只可惜,这个知己,注定也是个红颜薄命。

    与我依依惜别之后,怀清又与阿政告别一番,这才启程上了路。

    此去一别,怀清还时常来信询问我在宫中可还安好,言说自己身体好了些。我看得欢喜,眼见着又熬过了一年,欢欢喜喜的盼着她又能再入咸阳与我小叙几日闲暇时光,不想,这一回来咸阳的,却并非怀清,而是怀清夫家的后生子。

    怀清的死讯传来时,阿政正带着我在辛夷宫逗小孙儿玩,他对婴当真宠得紧,连喂哺都想躬亲,紫菀亦是没见过当今威严的圣上会有这样慈祥的一面,惊得张大了嘴,低声问我道,“圣上近来怎么变得如此温厚?”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对十来个公子和九个公主,也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温情,唯独到了孙儿这里,却是分外的宠溺。

    阿政怀中抱着婴,舀了一调羹的蛋羹,轻轻吹了吹,又凑到唇边感受了一番那蛋羹中的温度,嘴里咕哝着哄婴道,“朕的乖孙儿,来,嘴巴张大,啊……”

    婴俏皮的望着我和紫菀,长大了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飞快的转着,却是看都不看那调羹里是什么,就咽下了。

    见着婴这样乖巧,阿政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的,笑声也格外爽朗。很快,就将那小小一碗嫩嫩的蛋羹悉数喂下了,阿政欢喜得亲了亲婴的面颊,胡茬儿亲在小家伙比蛋羹还嫩三分的面上,茬得小人儿狰狞着就要从阿政怀中跳脱下来。

    我笑阿政道,“你看,婴还不喜欢你亲他呢!”

    婴踉跄着脚步,嘻嘻笑着,口中迷糊的“娘,母母”的唤着,就扑进了紫菀的怀里。

    阿政放下手中小碗,爽声笑了笑,“婴不喜欢,你喜不喜欢政亲你?”

    不曾料到,当着晚辈的面他也这样没个正经模样,我登时又羞又恼的,涨红了面色,“孩子们都在呢,瞎说什么?”

    闹得正欢,扶苏却从外头进了来,阿政这段时日让扶苏跟着李斯在学法,这青天白日的,本不该是他回来的时候。可他一进来,却对着紫菀使了使眼色。

    紫菀意会,抱着婴福了福身之后便退下了。

    见着乖孙儿退下,扶苏又是从李斯那儿跑回来的,阿政自然有几分不喜,不耐道,“今日的课业都做完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言下之意,却是在嗔怪扶苏打搅了他配孙儿共享天伦呢。

    扶苏恭敬给我和阿政请安之后,才继续道,“并非儿臣躲懒,而是方才,巴地来人,是贞清家眷。除了带来每年进贡的丹药之外,她家后辈还让儿臣带一句话给父皇,巴清在出发往咸阳的头一日,病故了。”

    此言一出,阿政面色顿然变得寡白,再未逗留于辛夷宫内,匆匆忙忙的去会怀清的家眷了。

    他素来尊重怀清寡居不复嫁,当日,下令在巴地怀清旧府立了女怀清台,又尊巴清为贞妇,赏金银珠玉无数于她的后辈家眷,权当是怀清为后辈们最后留下的福荫。

    女怀清台建成后,我与阿政同往拜访了一回,阿政站在女怀清台前,语调有些哽咽,忽闻开口问了我一句,“青凰,难道,人终究是避不开生老病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