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情义绵。

    他居然在这三月三,先去了上九宫,然后才来的我青鸾宫。我当然有些吃味,哪里还想和他去猜什么劳什子的元妃的心思。

    他不甚在意我闹别扭的模样,只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模样对我道,“那你看好了,政给你学学,元妃是如何回答政这个问题的。”

    阿政顿了顿,扭转身躯,字正腔圆着音调道,“爱妃,假若有一日,朕先你一步去了,独留你一人在这世间,你会如何处理政的身后事?”

    语毕,他又将身子一扭,微微侧着至另一侧对着我,才用娇滴滴的委屈语调继续道,“皇上说的这是什么话,皇上是万岁,怎会有先妾一步去了的道理。”

    “朕只是说假若,假若!”

    “妾……妾……妾哪里还有那个心思去处置皇上的身后事,皇上,妾不过是个小妇人,从前日子颠沛流离,幸得圣上垂怜,才得如今的安稳日子。皇上于妾而言,就是妾的天,天若是塌了,妾还能做什么呢?妾,只愿追随皇上一同去了才好!”

    阿政的语调本就是豺声般的低沉喑哑,可如今,他捏尖了嗓子,学元妃那娇滴滴的语调,莫过于“怪腔怪调”最好形容他此刻的声音。加之他有意模仿元妃的神态举止,将女子悲戚闺怨的模样倒也学出了七分神态来,叫人如何能忍俊?

    我再憋不住,被他这奇奇怪怪的模样逗笑,他也无赖的憨笑了几声,挠了挠头,“不欺负你了,也不再唬你了。今日实在朝政繁忙,才未能陪着你一同度这三月三,原谅了政一回罢,看在,青鸾宫的芍药的份上。”

    说着,他似是变戏法似的,不知什么时候起手中多了一朵嫣红娇艳的芍药。他抿着薄唇浅笑之后,将那芍药浅浅簪在我发间,冲我绽开一个淡淡的笑靥。

    复而相拥,我听见他低声呢喃了一句,“青凰,其实,政一直都知道,她从来只是那个人的替代品而已,只是有着一张长得和她相似的脸而已。从前,她还能在政面前有她自己的模样,这两年冷落她之后,她却愈发刻意的开始仿阿房的样子了。由此,政,也才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我不曾料到,他会选择在今夜对我坦诚,更没想到,其实他能将阿房和柳伊人分得这样清楚。

    这些年,岁月沉淀,到底是篡改了她的容颜。

    在阿政的记忆力,留在他脑海中的,一直就只是那个年芳正好的少女,那个恪纯质朴的赵阿房而已。他并没见过她老去的容颜,对柳伊人容颜渐去的模样,他也更认清了,她现在,连个替代品都算不得了。

    许,也是受多了宫闱的勾心斗角,柳伊人的面上,就连当初的那一份桀骜不羁和耿直,也都丢失得差不多了,她学会了圆滑处事,她学会了利用人心,她学会了如何在阿政的面前卖乖讨巧。种种势力和变迁,让她原本微丰的体态面容也变化不少,她的脸,本就生得比阿房更棱角分明些,如今,更是颧骨微微凸起,与曾经阿房的模样,却是相去甚远了。

    “元曼也好,元妃也好,青凰一直都知道,阿政心里记挂着的,是初见阿房的美好,所以,才会有这一‘元’字。”我亦轻声叹息着。

    赵阿房,从这点上看,其实你从来就没有输过罢!到底,能让阿政铭记在心底的,也就只有你了。

    他笑了笑,坐直了身子,将我的身子也扳正,捏着我的下颌,轻轻抬起,语调温中醇厚,“青凰,你吃味了不少年罢?政,这些年,没少做惹你不快的事呢。”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我的眼,盯得我有几分羞赧,只得抿唇低喃道,“吃味也吃了这么多年了,却是没什么好计较的。阿房是个好姑娘,只可惜,这一世,你们无缘。且不论这一世的缘分终究如何,可到底我也算和她相识一场,也算得上她在这宫中唯一的姊妹,留着元妃在宫中,我也权当是留个故人的念想。”

    我顿了顿,迎上他灼灼的目光,“只是啊,你惹我不快招致我不爽利,却是你不懂事了。这罪过,我可一直记在你头上呢!你不许赖,可晓得?”

    阿政如今的心情大好,这样的顽笑,是同他玩得起的。

    果然,他抿唇笑意更浓,笑着笑着竟又渐渐低下头去,似是个大人不和我这小孩子计较似的表情。

    我略微不快的瞪了他一眼,他却笑得更加过分,发出一连串畅笑之后,将我按在原地不动,自己却起了身,将袍子上的一个香包摘了下来,缓缓地踱着步子,又回到我跟前坐正,将那香包紧紧地攥入我手中,双眼微阖,示意我将这香包打开。

    松绿色的香包,绣着龙凤相戏的团纹,又饰以回纹封口,内中藏着杜鹃教我调制的安神香。

    这个香包,是我绣做的,我自然认得。别的权且不论,但阿政腰间别着的香包不论多少,却是总会挂着一个我给他做的。

    从前,我还以为是精卫细心,认得我做的女,会额外将我做的香包格外挑出来给阿政佩上。而今看来,却不见得是精卫刻意为之,而是阿政一直都认得哪个是我做的,从而一直带着。

    可是这香包中不就是些安神的香料而已吗?他眼下让我拆开来,却是何意?我有些弄不懂他的意思,不过,摸着那香包中有一硬硬的细棍状物,不知是何,想必这就是他要给我看的东西。

    我攥在手中捏摸了两回,才将香包吐开来,香气淡淡缭绕在这周遭,我从香料中掏出那一支细棍来,待拿到眼前之后,才惊诧唤道,“血玉凤笄!”

    血玉凤笄,这是当年阿政许给我的定情之物,是在我嫁于他之后,他对我渐生情愫,才许下这枚血玉凤笄。因这玉非凡品,又是在特殊日子里赠与我定情的玉笄,在我看来,这血玉凤笄的分量,却是可以和阿政许给我和他的那一对玉璧同样重要的。

    昔年,我被困咸阳城外,受王翦所阻不得再见秦王,最终劝服王翦之后,为保阿政确信我还活着,而且就在咸阳,我才将这血玉凤笄托人送去宫中。

    我的字阿政是认得的,纵然没有那血玉凤笄,他也必然能够认得出来那是我的字。只是当年实在潦倒,时不济我,我才迫不得已将那血玉凤笄拿出来,更增添几分他的信任。

    可自那之后,我便再没见过血玉凤笄了,我本以为,血玉凤笄这样价值连城的宝贝,许是在途中被人昧下来了,而彼时我忙着对付芈青萝,便将血玉凤笄寻回之事暂且搁下,待我再想找回时,却是官员变迁了两番,我没那个权力过问朝局中势,再难寻回。谁曾料到,这血玉凤笄根本不曾丢失,而是一早就在他手中,且,他一直拿着,这一拿,就是十多年!

    玉养人、人润玉。

    这血玉凤笄佩戴在阿政的腰间,吸收了阿政身上的阳刚血气,又养在香囊里,得了香料的滋润调和,血色比之从前更加鲜红欲滴,好看得紧。

    时隔多年,我没料到这一件消失的宝贝还能失而复得,喜色不禁要从脸上都逸出来。我仰着脸盯着他深邃的眸子,“好啊,当年,我还当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官吏将这宝贝昧下了,不曾想,却是被阿政你偷偷私藏了!”

    他笑了笑,一脸无赖模样,“政拿着这物,每每出游时都带着,也权当你就陪在我身侧。”

    我看着他,一时好气又好笑,轻轻在他胸膛掐了一把,他低声“嘶”了声,旋即耍痞埋怨道,“,芈青凰,政说,这宝贝是政许给你定情的,你倒好,做了什么,被人昧下了也不曾同政说起,这么些年更是不曾问过半句。到底,是政偷偷藏着了,还是你太不重视这宝贝了?”

    一番话,堪堪牙尖嘴利得叫我无从辩驳。

    自知辩驳不过他,我便不再与他争执,只噘着嘴将血玉凤笄欢欢喜喜的收进妆奁里,再不敢大意弄丢这宝贝。

    收好血玉凤笄,他已起身坐到了床榻上,朝我招招手,我浅笑着坐到了他身侧。精卫和碧瓷早已将床铺好,若是想睡,他也合该躺下歇息了。可眼下看来,他今日似还有不少话想与我说。

    拿起剪子剪掉一截泛黑的烛花,将那烛火挑亮几分后,我才趴在他肩上,温柔喃喃,“阿政今日似还有许多话想和青凰说。”

    他点点头,再不似之前那样嬉闹的语态,“有件事,政想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想明白了。所以,政想趁着今日你我能聊至这么敞亮,好和你坦诚。”

    “好啊,阿政能对青凰坦诚,这是青凰求之不得的。”

    他顿了顿,才深深叹了口气,“这件事,却是关于你和阿房的。”

    不知为何,这一回,他再谈及阿房时,我胸口连忐忑都没有了。似乎,他再说什么刺激的话,于我而言,都能淡然处之了。

    “今日的咸阳,太过狭小拥堵,人口众多。政想再修宫殿,渭水以南,阴平之地,修建一座大的行宫。名字,政都想好了,”他忽而小心翼翼的盯着我的脸色,“暂且,就叫阿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