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不清徐市从阿政手中拿到了多少金玉米粮,但决计不在少数就是。听精卫言说,赏赐之多,五斤案牍未能写尽,可见其赏赐之丰厚。

    我听闻,王贲是有些不爽快的,他和王翦拼死拼活为大秦打下的江山,到头来却不如这随口的求仙药之举所得支持丰厚。

    此事,是从精卫口中得知的,只因路上炎热我有些风热的迹象,阿政便让精卫日日来我的车中替我号号脉,以保证我无大碍。

    阿政亲来见我时,乃至发出,“若然长生,何须畏此小疾?”

    我脑袋昏昏沉沉的,疼得紧,他却依旧在说什么若然长生的事,一时扰得我有些心中发燥。无奈浑身有气无力,故而也不曾顶撞他什么,只是闷声哼唧了几句。

    好在他并非只记得长生,到底还是派了精卫过来照顾照顾我,他也知道,精卫跟了我那么多年,对我之饮食起居再未熟悉不过,比之女医的照顾更能尽心尽力。不过,此时再让他将精卫还回来给我,他却是不会轻易肯允的,谁让精卫有颗七窍玲珑心,待人接事也好、伺候主子也罢,都是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反而熨帖得叫人不愿再轻易撒手。

    精卫拿些薄荷及清凉些的药在我额头敷着,嘀咕起王贲之事,后又忍不住念叨道,“夫人也真是,由着圣上胡来。依婢看来,徐市其人,不过是个市井骗子,就是来招摇撞骗,从圣上的钱袋儿里掏金子的!圣上醉心此道,神志被暂时蒙蔽也就算了,可夫人您从前却从不相信这些的,偏生的现在不再反驳此事。”

    额间点点清凉让人舒适了些,我撑着有些沉重的身子坐直起来,晃悠悠倚着方枕斜斜坐着。

    小疾虽不是什么大事,可折磨起人来,也让人甚是心神乏力,加之恰逢期间葵水又至,许多药都不敢乱用,让这小疾也愈发猖獗,渐渐有转大病的趋势。

    身子不舒服,再加之精卫忽然说起此事,我那昏胀的脑袋便更疼痛起来。

    “戚良人和方良人出事之后不多时,那隐匿在群山间的仙刹你可曾见着?”我问道。

    精卫抬眸,有些诧异的瞥了我一眼,“彼时我早早入了圣上的銮驾内,替圣上研墨,许久不见圣上来,出那车马时恰巧看见那仙刹渐渐隐去。圣上那日还嘀咕过这事儿,原,夫人也瞧见了。”

    我笑了笑,精卫这心思倒是有些意思,“既你得见过那仙刹,缘何还不信长生之术?”

    精卫撇撇嘴,“上有仙刹不假,可谁知道仙刹之上的人是否能长生。这世间的长生之人,又曾有几人见过?至少,婢是不曾见过的,没有见过的东西,婢不信!”

    她之言行逻辑,倒也简单耿直,却也不见得就是错的。

    亦是在精卫的提点之后,我才想起从前种种,再将徐市所进言一事联想起来,心中愈发觉得不对。

    那日仙刹惊鸿一瞥,不单单是精卫、我和阿政见着,早起的侍郎和兵将也是有的。阿政醉心长生之道已久,若然有心之人欲拿此中事宜做文章,并非无可能之事。想要跟侍郎等人打听皇帝这一路的奇闻异事,亦不是不可能的,稍许花些小钱财贿赂,便能从士卒口中得知。

    我揉了揉太阳穴,精卫端过一杯温水与我,赶忙将手替下,帮我缓缓揉捏起来。

    此事越想越不对劲,我也禁不住嘀咕道,“是了,现如今想想,此人此事的确太过蹊跷。难得我们见着一次仙刹,徐市便进言说海上有仙山三座,蓬莱、瀛洲和方丈,可至今为止,却也不曾听人说过有人曾登上去过,遑论是否有仙人炼出长生的仙药。有仙药,那仙人已脱**凡胎,也未必见得会将仙药赐予凡人。而今想想,极有可能是此人得知了我们曾于途中得见仙刹宫宇,才有了这番说辞。”

    精卫笑了笑,“夫人,您醒悟得为时不晚。”

    说着,她又叹了声,“只是圣上醉心此道,当着圣上的面,而今却是再无任何人敢说什么悖逆的话来,我一个当婢子的,也不该去多口舌。想来时日久了,那人的目的和骗局不攻自破,圣上就该醒悟了。”

    阿政是皇帝,说话一言九鼎,他若痴心长生,臣子自然是没几个敢去说什么悖逆的话来招致不快,阻断自己官途的。精卫会提点我注意此事为骗局的可能性大,是怕我与阿政皆不清醒了,将来再铸成什么大错。若然阿政只是花些钱财给了这术士,倒也罢了,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有违天理或是涂炭生灵之事,那我少不得也要阻止一番了。

    鼻下似被火燎烧过一般的疼,喘息都觉炙热如火,口中淡淡甚至带着丝丝苦味,开口,声音也有些沙哑,“徐市此人,再莫叫我遇着,否则,定不饶他!”

    精卫听得嗤笑了一句,温声道,“夫人还是莫说笑了,想来是病着,思绪都有些迟钝了。夫人您想,要是您骗了人一大笔钱财,您可还敢再去那人面前讨打?”

    闻言,我面色顿然涨红,却是燥热愈重。

    自精卫跟去阿政身边之后,能与我待上如此长久的时间,把手言谈的机会是愈发少了。她如今是阿政身侧的掌事宫娥,再长久跟在我身侧,少不得是要惹闲话的。况,阿政也晓得,她待在我身侧待久了,少不得会和我说些什么他不想让我知道的,故而也不大愿意时常让精卫与我长久言谈。他是帝王,自然是不许旁人打听他周遭的事宜的。就此事而言,他对我已经算是容忍至极了。

    封禅事后不多久,阿政即下旨返回咸阳。不过,为赏沿途风景,辗转途经彭城、泗水,至湘山祠。

    可至湘山祠时,忽而狂风骤起,风浪大得鳞羽木枝尚不能浮起,更何况我们的船只还要装载八骑大乘。

    阿政一路顺畅返帝都,却忽而在这湘山祠遇阻,自然心中大有不快,故而问随从臣子道,“湘君是个什么神?”

    臣子答曰:“臣听闻,尧的女儿、舜之妻子就是湘君,埋葬于此地。”

    阿政面上泛起一丝狂霸与冷冽,“小小湘君,也敢阻朕前行?呵,却是不自量力!”

    他痴心长生之道癫狂,乃至要与仙君作对,不待风小,大手一挥,派遣奴隶三千,将湘山上郁郁葱葱的树尽数砍了,还不忘以赭色泼之,整座山遂被染成赭红。

    赭红,乃囚徒衣色。

    阿政当真是发了疯,竟将整座湘山都变成了秦之囚徒!

    小小湘君,在他的眼里纵然算不得什么,可这举动在我看来,何止是发疯,无异于跋扈!

    风霜雨露,本为世间常态,再寻常不过的。只是恰巧在我们走到湘山祠时狂风骤作,风势大了些,何苦将整座山的树木都斩尽,还将山石皆泼成赭色?妄图囚山?

    囚神之后,阿政再由南郡经武关折返咸阳,这一路,却是再未遇着什么波折。

    我对阿政此番做法颇有些不满,含沙射影的同他说道着此事诚有些不妥,一来不该得罪神灵,二来这风也不见得是湘君作怪不与他便。阿政只面色不耐道,“她不与我便,这就是她的罪过,小小湘君本就不是什么本事盖天的大神,何须畏惧?你何时胆子竟变得这样小了?”

    我被他噎了个无话,知才经封禅的他心高气傲得紧,在此时若再说些不高兴的话去招惹他,只怕我又要积祸。罢罢罢,此事到底与我没多大利害,不去说他也罢,况囚神之举也并未招致什么灾祸,也就不打紧了。

    赵高这厮爱溜须拍马,我将阿政惹得不快了,他自然是哄着皇帝来的。

    “皇上功过三皇五帝,既三皇五帝都不及皇上的丰功伟绩,更何况那湘君只是尧的女儿、舜之妻子呢?在皇上看来,囚禁这么个小小的神,着实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虽夫人总是万般替皇上考虑的,但依奴才看来,应当是夫人多心了。莫不然,再折返咸阳,也不见得有什么大风浪,可见这湘君着实也没什么神力。”赵高如是说着。

    此言既出,是将阿政比肩到了神的位置,神尚且需忌惮皇帝之威,这般夸赞,阿政自然是再欢喜不过的,故而他看赵高的眼神更顺眼了几分。

    赵高说话太过圆滑,不仅将阿政捧上了天,更未曾得罪我,说是我万事为阿政考虑才这般小心的。怪不得,阿政会夸他敏于事,精卫也经常说道赵高此人的伶俐比之她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铩羽而归,有些烦闷的坐在青鸾宫的秋千上,碧莹莹的梧桐叶子遮住一片阴凉。仲夏之际在这处坐着,秋千荡起阵阵凉风,渐渐让人心安惬意。

    正贪恋着这片清凉,外头欢声笑语悠悠然至,三个声音我都不觉陌生,正是赵芡、嬴诗曼和嬴阴曼。

    这三个人能凑到一块儿,还有说有笑的同寻来我跟前,我心中有了三分猜测,禁不住勾起点点笑意。碧瓷在我身后轻轻推着秋千,也忍不住温声笑了句,“夫人,青鸾宫怕是喜事又近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