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封禅,是为昭告天下,他是为这一方天地所认可的皇帝!

    若然封禅顺利,则意味着上天承认了他!但凡苍天都认可的,世人焉敢再有微词?

    或许,前段时日每每出现的这些不顺畅,皆因天下之人不承认所引起。若然此番泰山封禅顺利,则天下之人再不能以“名不正言不顺”这等托词来反。

    我捧着手中细软华服,默默地叹息了一声。

    这是阿政此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比谁都明白。可因为我非皇后,不得同体天王,自然,就不能陪他同上泰山、同受封禅。

    精卫替他着好里衣,阿政在铜镜前转了几转,今日的他,除却威严天姿,更比寻常多几分神采奕奕。他在铜镜前微微侧着身子,看身上衣着可有褶皱,精卫替他理平褶子后,才从我手中接过华服,轻声笑着在我耳畔问了句,“夫人,怎么,可是高兴得魔怔了?”

    我愣愣的有些抽不回神,阿政却嬉笑着看着我,“她哪里是高兴得魔怔了?她现在定然是肠子都悔青了罢!嗯?”

    不曾想到我这小心思会被阿政一语道破,我的面色顿然大窘,绯红了一片,却也大大方方承认了,“世人总有冲动而一时犯错的时候。”

    他有些好笑的看着我,戏谑的反问了句,“嗯?会认错了?知道自己怎么错了?”

    得寸进尺!

    我白了他一眼,“我之所错,在于不该和你直接顶撞,对着你这燥得和火似的暴脾气,我加以火攻之,而非缓缓泼以冷水。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只在于和皇帝说话时太不注意分寸了些,也就是你所说的,恃宠而骄。可知,我何时被你宠过?”

    三两句话,四两拨千斤,我又将这错重推到了他头上去。

    眼下是在泰山行宫内,小室之内只有我、阿政和精卫三人,再无外人,我才敢当着他的面,在他大吉的日子里和他拌几句嘴。

    他面色有些窘迫,但却再未同我计较,只是皱着眉似笑非笑模样,二指夹住我的唇捏了捏,“好一副伶牙俐齿,政是说不过你了,政不同你说,不同你说!”

    那模样,颇有几分孩子般耍赖的意思。

    此刻,精卫已替他理好衣衫,我拉着他的袖子拽了拽,他很自然的坐下,我方拿起篦子,轻轻地替他将一头青丝篦好。

    那满头的青丝里,也开始掺杂一两丝银发了。

    人呐,终究都得服老。

    手执金丝通天冕,缓缓替他正冠,侍弄毕,我才笑着叹了声,“可惜,这回不能陪你同上泰山之巅,看你封禅了。”

    他扶着我的手而起,笑声渐渐低了些,“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和政顶着来。现下想当始皇后,可难咯,未准备衣冠更未准备凤印宝册。”他顿了顿,搭着我的肩,浅笑低迷,“还有,政的皇后,可不能似你现在这样的小气。你若何时能学着大度些,政再考虑要不要封后。”

    我听得好气又好笑,伸手在他腚上揪了一把,“我就小气了,不改了不改了!”

    吉时将至,我与他也不敢多做打闹,反复正过衣冠,又一再确认着该注意些的事宜,等精卫来报还有一刻钟该启程上山时,他出了殿,安心候着。

    而我,则起身饶过群臣,到了后妃群中,为首领路。站在我身侧的是扶苏,带着一众公子和公主。

    仲夏的天,格外湛蓝,莹莹的没有一片云霞,骄阳斜斜的挂在正空,白晃晃的日头在微风轻拂下,暖洋洋的搔得人心神荡漾。钦天监说这是最好的封禅之日,果然不假。

    远远地跟在阿政和群臣的身后,我甚至不能像精卫一样跟随着他身侧见证这最好的时刻,焉能不悔。

    这悔意只在我心头闪过一瞬,此后,便被看见他封禅时的意气风发所取代,而我,生在大秦、身为皇帝的女人的骄傲也前所未有的迸发出来。

    仙鹤齐飞、白鹭成群,又有兽鸣、钟鼓阵阵,他的声音带着威压铺天盖地的在泰山之巅响彻,天命皇帝,终得上苍认可!

    我虔诚的在那远离封禅台的阶上跪下,群臣、皇嗣、宫妃同跪伏着,合手拢之,面上带着骄傲神色,高声呼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一刹,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存在,光芒万丈,耀得人睁不开眼!

    泰山封禅仪式,出乎意料的顺利,群臣无不赞颂,“古之帝王,土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受封之土,朝见与否各异。互攻伐侵犯,暴乱残杀不止,却刻金镂石以颂功德。三皇五帝,则知识不等,法制度不一,借鬼神之威,欺凌压迫边远之地,其实名不副实,故,不得长久,而身未死诸侯业已背叛,法令名存实亡。而今始皇帝统一海内,天下郡县无不安定太平。彰祖先宗庙,行公道德政,皇帝尊号大成。”

    未了,着李斯将此功德刻于金石,树作典范永恒。

    书同文的强有力,在此时体现得淋漓,皇帝之旨意可畅通无阻至达海内海外,法度统一更有助统治天下苍生,度量一致则交易公平公正。他之高瞻远瞩,也在此时倍加彰显。

    他,就是这世间最该担当、最能担当皇帝之责的人!

    刻石罢,始皇于琅琊设宴百席,庆天地之功时,更向席间群臣宴客问以长生之术,求长生之道。

    阿政追寻长生,非一日两日之事,不过群臣并非方士,哪个会去问询长生之道呢?唯有在皇帝问起的时候,大家也不过虚与委蛇几句罢了。

    我本以为,这回大家也应当是如此的,不曾想宴客之中恰有一本地方士,名唤徐市,阿政问询长生之道的话音刚落,此人便上书道,“臣民徐市,因对长生之术略懂皮毛,斗胆上书,恳请皇帝圣上允许臣民替圣上寻仙问丹。”

    话音才落,阿政激动得轻拍腿侧,“快快呈上来!”

    精卫上前,取得案牍呈于阿政案前,徐市则缓缓开口道,“茫茫大海,无边无际,其中有仙山三座,即为蓬莱、方丈、瀛洲。仙者,非凡人所能轻觊,故而**凡胎,纵然有幸瞻仰仙山真容,却时时不得登之,或一时得见此间真貌,仙山有灵,亦不会久居于此,片刻之后,即能隐去。此山间,有仙人栖居,仙人能炼仙药,食之可使人长生不死。”

    阿政眼中精光灼灼,瞧罢案牍,又闻徐市之言,果然大为动容,乃至兴奋得面色微微有些涨红。

    从前提及此事,也不见他有这样的动容姿态,我想,这大抵是因为,此番泰山封禅之行,那日黎明破晓之际,我与他曾目睹仙山飘渺于崇山峻岭间罢!那仙山,诚然如徐市所言,见之而不可登,惊鸿一瞥,然后隐匿不见。

    如若海中当真有仙山三座,那,这寻求长生之道,也未必不可成。

    我听得也动容三分,只因我曾见过那仙山一隅,难免便会心生向往。一时心血澎湃,眼睛不由得也随阿政一道盯紧了这徐市。

    这方士倒也生得清俊,临帝王之前而面无惧色,反倒是从容淡定着,只似是会个再寻常不过的客人罢了。

    “仙山难寻,又如此难以攀登,你既能上书奏明此事,想必也有寻药之道。”阿政捻须笑道。

    那徐市再作一揖,“臣民之祖上,曾得见仙山一隅,更有幸得与仙人耳语。仙人传道,欲登仙山者,需沐浴斋戒七日,然后得童男童女贞洁之辈千人,诚心祈药,方能得长生仙丹。”

    席间骤然议论四起,有深信的,有质疑的,更多的则是当个谈资般的说道起来。但在求丹心切的皇帝面前,却是无人敢言半句驳逆之话的,耿直如李斯之辈,也只是面色微僵而不吱声。

    得知长生有道,阿政当今畅快大笑三声,连连称赞道,“善!善也!”说罢,又问席间群臣道,“不知何人可替朕求得此长生之药?”

    此事是徐市提起来的,自然也由徐市来善这尾,他当即跪正叩了三个响头,“臣民,愿为皇帝圣上效劳!”

    阿政欢喜得紧,故而问道,“好好好!好个徐市,果然是朕的好臣子、大秦的好国民!此番求长生仙药之要务,便交由你来替朕完成!不知,你可还有何所求?亦或是想要些怎样的赏赐?”

    徐市拢手谢恩,才缓缓启唇道,“臣民并无所求,只无奈此去不知归期,数千之众,数千张口,臣民家中恐未殷实至饱千人之腹,故而,臣民之不情之请,斗胆恳请皇帝圣上赐臣民米粮,以供海航得以果腹。再有,归期未知,米粮富而终有尽时,如能得金银珠玉以供长久食宿,是为大善。”

    这徐市看上去愚钝,只晓得要些米粮果腹珠玉傍身,可大秦地大物博,皇帝国库充盈,几时会少这么些金玉珠宝、米粮珍馐?

    阿政大手一挥,豁然朗朗道,“准了!”

    他大笑几声,复又道,“若汝能得长生仙药而献之,朕再许你良田万顷,豪宅百邸,并予以封侯,汝之所求朕皆可答应!何如?”

    徐市亦低声浅笑,抱手复谢恩,“臣民,谢过皇帝圣上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