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我若没记错,李斯家亦是在那方向的。

    这宫墙高处的风景正好,微风徐徐拂面而来,撩拨得人惬意安然。

    果然,不多时阴曼就怀抱着那两蠢物上了楼阁来,我依旧倚靠在栏边,她乖巧的问了安,才嘟着嘴咕哝了句,“母妃,这都快两个月,母妃打算何时见父皇?”

    她的声音极细,因为自幼她也比较黏百灵,性情也似百灵那样恬淡些,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颇没有元曼那样跋扈的公主架子。说着,阴曼就靠着小门,眼神痴痴又瞟向远处。

    可我与他的事,自是不想让儿女们也搀和进其中,只作没听见她咕哝的模样,眺着底下饮酒行乐的两个孩子,好笑似的问了阴曼句,“姑娘大了,心思由不得母妃来猜了。你日日看着城北,莫不是在那头有了心上人?”

    闻言,这孩子慌得红了脸,转过身去,娇俏喃喃道,“母妃,你何时同姊姊一样不学好了?”

    嗯?我同元曼不学好吗?

    她面皮儿着实太薄,我也不好意思直说她,怕是从此只要我站在这高处,她都要不敢再向城北的方向瞟去。她是个扭扭捏捏的性子,容易红脸,更有些怕生,是个打翻了都不带声响儿的闷瓶子。

    “阳滋公主长大了,早该是时候替你寻觅夫家了。若你有中意的人,只管同你姊姊一样明说了,莫不然,闹得不清不楚的,惹下一堆风流债,我可不会替你收拾烂摊子。”

    我虽眼拙,辨不清这丫头的心思到底如何,可她心上人是不是李由,还当真不好说。一来,李由经常出入辛夷宫,阴曼是否早先芳心暗许我不知。二来,城北达官显贵从来就不少,谁知她到底相中的是哪一家汉子呢?三来,儿女事如若没到她们亲口说,也不该由着父母过早搀和。

    莫不如,就先等等罢,等何时这胆怯的丫头为了那男子胆大一回,再替她做主也不迟。

    这一年的冬,我依旧没有归宫,红墙绿瓦之下,哪处不是一样过?况,这辛夷宫还有三个孩子陪着我,倒比去咸阳宫见着那群浓妆艳抹的狐媚子要舒坦得多。

    阿政对我这样冷漠的态度恼火得很,可偏偏的,还没有法子可对付我,只能由着我胡闹。每回他来,却也见不着我人,倒是扶苏和阴曼常常伴他左右。

    至年节关头,阿政将家宴从咸阳宫搬到了辛夷宫里,单单就咱们一家子人团聚着,我依旧躲着他,径自一人躲到了辛夷宫的绣阁内,这几日闲得无事,便在绣阁内做了几个香包。

    午膳时随意用了点儿,天气冷得人用膳都恹恹,抓筷子都嫌凉得慌。

    绣阁内,能听见丝竹箜篌之声,能听见他们略带尴尬的谈笑,却看不着任何事物。我抓着手里的香包发愣,问自己这一回冷漠了他这么久,到底是对是错。虽有些过意不去,可我总觉得,我是没错的。

    缩了缩脖子,只觉腹内积溺已久,起身准备去出恭,不巧正遇着满院子兜着去寻丝竹管弦的赵高,迎面撞上我时,赵高愣了愣神,随即才反应过来,慌张就要行礼,我只抬抬手道,“罢了,你在御前伺候着,皇上这小半年可还安生?今日用膳可还用得愉快?”

    赵高苦笑两声,“栖桐夫人就莫要打趣微臣了,皇上身侧有那么多人伺候着,饮食起居自然是不会有差池的。只是,夫人莫怪微臣多嘴,夫人这次是不是太犟了点儿?”

    他说着,自行先掌嘴两下,才继续道,“夫人请恕微臣冒失,只是微臣瞧着吾皇与夫人僵持许久,微臣常侍奉于御前自知皇上心里早已有了悔意,只是吾皇乃天下之主、功盖三皇五帝,夫人因为皇上的丁点过失就这样不依不饶,如此一闹,即算是皇上有错,可夫人如此不留颜面于吾皇,他又怎好轻易低下头来认个不是?”

    赵高这厮,对阿政倒是从来都一心一意的,即使如今知晓是阿政的错,却也还是百般帮着他说话。

    鼻尖嗤出一丝冷笑,我轻蔑道,“你这意思,是在怪我不体恤他?”

    “微臣不敢!”赵高说着,深作一揖。

    我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这半阴不阳的天气,实在是难以让人愉悦起来,“罢了,罢了,何必难为你个当奴才的。他是什么样的性情,我难道还能不知吗?且不论错不错的,估摸着他也从不知何为认错。”

    赵高叹息一声,再作一揖,“微臣还要多一句嘴,夫人您看,今日本是家宴,当着这么多孩子和外人的面,夫人都不给皇上留些颜面,是否,也太伤吾皇之心?”

    “外人?”我疑惑着问道。

    赵高点点头,“今日,皇上是带了李斯父子来的,还带了我这么个不干事的外人。一家人,屋内起哄归起哄,可夫人不该让外人看了笑话。今日午膳夫人都不曾出现,如若不是微臣在此处瞧着夫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埋怨上几句,还不知夫人何时才能听进去别人几句劝。”

    今日居然有外人在?这倒是我不知道的,也怪我宴席未开就拒见所有人,才不知这消息。如此算来,今日我是有失仪了。

    “李斯大人带了孩子过来?那,中车府令你呢?”我随口问了句。

    可话甫一出口,才记起赵高不曾有子嗣。

    赵高却似是没注意到这话的别扭之处似的,自回答了句,“皇上带李斯过来,是有缔结姻亲的打算的,夫人若然晚膳还不去,倒当真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吁了口气,“这要寻儿女亲家之事,总归还是要去瞧一瞧的。”

    也当给自己找了个正当的借口罢,其实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早就跟猫爪儿挠了一样难受。

    别了赵高,只让他说不曾见过我,答应我晚膳会准时出现后,我才去如厕再回绣阁。

    捏着松绿色香包,犹豫再三,还是将这香包揣入袖中,就当给他赔个不是了。

    晚宴开席前,我换了件素色点的衣裳,薄施妆容准时出现在辛夷宫正殿。见着我进来时,阿政的面色依旧是威严而无表情的,倒是扶苏和元曼几个孩子看着我时,面露出几分浅薄的喜悦。倒也还算阿政有心,将嬴高也带了过来,这孩子没有从前那样拘谨了,见着我时,只是咧嘴笑着夸了句,“母妃近来气色不错。”

    我笑了笑,颇为从容的坐到阿政身侧,似是喃喃自语般的对大家简单交待了句,“早起染了风寒,脑壳疼得紧,又有些畏冷,午膳未能出来见见各位,着实失礼,还望诸位海涵。”

    孩子们自然是说些问候安康的话的,李斯父子则先言体谅再问安康。

    待我坐正,拽出袖中香包,偷偷塞到了阿政的手里。

    他本是端着威严的架子,见着我这一小动作,竟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我会先主动理会他。那好面子的性情,时下有几分讷讷,手脚慌得不知往何处放,手忙脚乱揣好香包后,微微咳嗽了两声,复又端正了身子。

    元曼这丫头最不老实,笑嘻嘻的就掰扯道,“错过了午膳都不打紧,倒是母妃不曾见着妹妹采红梅的景象。我和扶苏都道不知将来谁有福气能将阴曼这朵花儿采了去,却不知小妹是否心有所属。她这闷性子又不爱说话,不知日日陪在母妃身边,母妃是否也能揣测到妹妹的心思。”

    我瞥了一眼阴曼,丫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一张面色不施粉黛而俏丽通红。

    自打那次撞见李由之后,李由来辛夷宫倒是来得愈加勤快了,这是我看在眼里的。只是阴曼这丫头,对李由的态度总是若即若离,虽是相识,却也不曾多说半句话。两人都是闷葫芦似的性子,也难怪了。

    嬴高笑了笑,“午膳后儿臣只顾着陪哥哥们和父皇蹴鞠,倒也不曾注意阴曼姊姊的动向,却是错过了这道美景了。”

    阿政直了直身子,饮下一杯暖酒,“今日正好人也齐整,朕将李爱卿父子请来,亦是有自己盘算的。朕瞧着,李由这孩子和扶苏差不多大,性情也算恬静,为人处事颇有些他父亲刚正又凌厉的作风。朕呐,喜欢得紧。宫里也有几位公主到了待嫁的年岁了,不若,咱们结个儿女亲家,年节关头,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李由听了,不苟言笑的面上浮出一抹浅浅笑意,起身和李斯一同叩谢道,“微臣,谢主隆恩。”

    谢恩之后,李由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到了阴曼的脸上,可阴曼却是低着头,似是有些委屈的模样。

    我注意着这丫头的动静,席间,阿政已和众人把酒言欢。

    阴曼坐在位置上待了片刻,拿着玉著在碗内戳了几回,忽而笨笨起身到,“儿臣吃饱了,父皇母妃和各位哥哥姊姊们且慢用。”说着,笨笨模样带翻了桌面清酒一壶,抬袖夺门而出。

    我看得有些不真切,似是瞧见朦胧间,这丫头掉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