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家的心思,着实难以揣测,可眼下却是不难看出,阴曼心中之人定然不是李由无虞了。

    我恼得瞪了阿政一眼,伸手在几下就掐了他的大腿一把,彼时他正饮酒,被我掐得呛了满鼻腔的酒,我才闷闷嘀咕了句,“怨你错点鸳鸯谱!”

    这晚膳我倒是乖乖地用完了,只因阴曼的辞去,而致使李由一直板着面再难有笑颜。而我,更是心思重重,琢磨着这晚膳之后,我又当与阿政如何相处。

    元曼已经年余未见郎夫,甚是想念王翦,趁着席间阿政心情不错,瞅准了时机,只说开春后想去陪陪郎夫,阿政一时高兴,也就答应了。只说开春后,下放粮草时,让元曼随行去陪陪王翦。但军营重地,不该是她个女儿家长久待着的地方,她可随军滞留七日,之后必须返咸阳。再来,越地遍地蛮夷,阿政也是担心元曼的安危。

    晚宴将散时,我怕我再留下来,免不得又会有与阿政独处的时候,便起身说身子乏了先行退下歇息。实则直接追到了阴曼的寝宫内,敲开了这丫头的门。

    她开门,不盛的星光和烛火下,一张俏丽的脸儿折出点点泪光。

    “母妃!”她委屈的唤了声,旋即扑进了我怀中,呜咽着语调,放声哭了出来。

    阴曼从小就是个极能隐忍的性子,因和百灵走得亲近,性情喜好也随百灵更多,喜音律、性恬淡、少言寡语而时时面带娇羞。

    我轻轻拥她入怀,心疼道,“乖丫头,怎么哭了?可是你父皇说了让你不高兴的话?”

    她不言,却是哭得更凶,默认了我的疑问。

    叹息一声,我才继续安慰道,“好丫头,这段时日,母妃瞧着你与那李由相处也颇为相安,还以为你二人也有些渊源。不想,你父王只是提点了一番,却将你委屈成这般模样。”

    阴曼直了直身子,抬袖抹去眼角泪,“却是父皇说话不算话,他曾答应过儿臣,让儿臣能同元曼姊姊一样,自己寻觅夫婿的。可如今这算怎么回事,儿臣尚不明自己心中所好,父皇就轻易的替儿臣定了主意。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许那样的诺,惹得儿臣如今徒生烦恼?索性没得选,儿臣倒也就认了!”

    她素来是个好脾气,即使说着这样埋怨的话,却也带着淡淡浅浅的屈服软糯。

    今日之事,诚然是阿政不对了,可而今我也不知阴曼心上人到底是谁,即算是想去阿政面前说道说道,却也难为不知从何处开口。

    “好孩子,那你告诉母妃,你究竟是否有心上人?若然有的话,此人又是谁,母妃若然知晓了,也好去你父皇面前说话些。”我试探着问道。

    阴曼啜泣了两声,才拉着我的手,有些忸怩的喃喃出个不甚陌生的名字,“尉宗浦。”

    “尉宗浦?”我跟着喃喃道,“可是国尉大人尉缭之长子?”

    尉缭常常来辛夷宫与扶苏做伴,我也经常与尉缭把酒言欢,而尉缭有时来辛夷宫走动,也是会带着尉宗浦一道的。虽不知阴曼与尉宗浦是何时相识相知,可阴曼会对尉宗浦心生爱慕,却也并非不在情理之中的。

    尉宗浦,我在脑海中勾勒着这孩子的形象,唇红齿白,亦是个明媚而活泼的少年。

    她红了面,眼泪还挂在下颌上,却是羞得一跺脚,声音又大了几分,叹道,“却是国尉大人之子又如何,父皇今日都已许诺给了廷尉大人之子,这叫我如何还好启齿?”

    “阳滋公主……”

    拐角处,黑暗中闪出一个银灰色身影来,待他踏着方步走近至前,我才瞧清来者是李由!

    心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李由竟然也随我早早的退了宴席,跟着寻到了阴曼的寝宫来。席间阴曼辞去之后,不仅仅是我注意到了阴曼的不悦和委屈,李由自然亦是关注到了的。只是席间皇帝在座,他也不好唐突随之退下,故而直等到了这宴席散去才追了过来罢。深更半夜的,贸贸然追寻至公主的寝宫,纵然有些无礼了,可见此子待阴曼还是全心全意的。

    奈何郎有情、妾无意。

    阴曼被李由这突然的出现吓得有些慌了手脚,退回门内就欲关上门,却被我伸手拦下,将她又拽了出来。

    这样畏畏缩缩的逃避,终究不是个事,一味的躲避此事,只会引得将来心有后悔。既然如今事情都找上门来了,不若大大方方的应对,大家将话都说开了,将来也不留遗憾的好。

    李由生性寡言,也少带神情,可他看着阴曼时,眼底流转的一抹浅浅阴郁在这淡薄的星月光下颇为明显。

    “方才,栖桐夫人和阳滋公主的话,微臣都听到了。”李由低声喃喃道,眸子却是直勾勾的盯着低头的阴曼,似乎想将她嵌入自己眼中般的情深。

    可眼前的人,到底不是她爱之人,故而即使他的目光再如何情深,在她看来,却也不过是累赘而已。

    阴曼干笑了两声,不由得语调悲凉道,“听墙脚了就听墙脚了,左右你同你父亲一样,即使听墙脚也能被你说得正大光明。而今父皇主意已定,我也左右不得我父皇的诏命,却是只能听他的吩咐的。李由,你该是得意的,又何苦来此挖苦我?”

    我听得心内一阵抽搐,心道这孩子养在宫闱里,过惯了无忧无虑的日子,又因青鸾宫势大而从未受过什么委屈,神思不免也单纯得叫人觉得有些脑壳疼!

    且不论她与李由的关系亲疏,可到底李由也是她的仰慕者,更是当朝廷尉李斯之长子,与扶苏又一直交好。这孩子也太无所顾忌了,说话竟径直将李由给开罪了。

    李由听得亦是苦笑两声,抬手,手中握着的是一方锦帕。

    阴曼犹豫了一番,瞥了一眼那方锦帕,却是继续讥诮道,“你这又是何苦?”

    李由叹息一声,知道阴曼这是不领自己的情,遂讪讪的将锦帕重新揣入怀中,喃喃道,“皇上今日所言,是希望李家能与皇家缔结姻亲,旨在让由迎娶公主。可,皇上今日并未言明迎娶哪一位公主不是?”

    他一向寡言,可面对阴曼时,我能感受到这孩子憋了满腔的话,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始言说的苦楚。

    哎,这年轻的痴男怨女哟……

    静谧的夜,冬日无风也冻得人面颊生疼。三只身影伫立于原地,却是谁都没有好开口的由头。

    许久,李由才抬头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瞥了瞥天上的星光,声音顿然有些喑哑,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天色已晚,父亲还在前殿等着由归家。纵然此生与公主有缘无分,可能与公主相识一场,也是由的福气。不知,下回来这辛夷宫,由可能有那个福气,听公主弹一曲箜篌?由,曾听人称赞过公主颇善箜篌。”

    阴曼怔怔的,显然还没闹明白而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呆呆的,张口却是,“啊……”

    李由似是有些失落,垂下眸子来,低头看着自己脚下,“天色……天色已晚,若是由没有那个福气,由亦不强求。告辞了……”

    说罢,李由转身离去,八尺男儿,抽身离去时,身形有些佝偻。

    阴曼终于抬脚跨出了门槛,怔怔的,朝着李由的方向唤道,“你下回再来时,让兄长抬箜篌出来!”

    李由顿住,转身再回眸,贪婪的再深情看了阴曼一眼,深深作一揖,眼角眉梢似是释开了那份伤怀,“李由,谢过公主盛情。天色已晚,就此告辞……”

    待李由走后,阴曼才有些怅然的靠在门框上,怔怔的问了我一句,“母妃,我是不是伤了李由大人的心了?”

    我叹息一声,戳了戳这丫头的太阳穴,“男女之间,相求两情相悦本就不是件容易事,好在李由也是个看得开的人,对你又是这般的维护周全,你们之间的错过,也不知是他没福气,还是你没福气。”

    我站在门口,与阴曼又耳语了好一会儿,才得知她与尉宗浦早已私定终身,只是一直不敢开口对我和阿政提及。如今李由也愿意放手,阿政也尚未直接开口赐婚,她与尉宗浦的姻亲,眼见倒是成了大半了,只待我与阿政去提一提,也算了了此桩。

    踏着冬夜的星光,绕回正殿正欲回寝宫歇下时,却见阿政就端着酒壶独酌,除却精卫还在身侧伺候着,周遭仆从皆已退散。

    不曾料到这深夜他还会在此处独饮,我站在门口一时怔怔的,不知应当何去何从。

    阿政抬眸,双眼微醺而迷离,瞥了我一眼,只问道,“青凰,政再次侯你多时。”

    他已开了口,我却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遁走。明明适才还劝着阴曼不可逃避,眼下却是自己也十分想逃避。小半年的冷淡之后,再开口,却觉得说什么都别扭。

    “酒喝多了伤身,皇上还是少饮些罢!”我款款迈着步子向前,摘下他手中的酒壶递给精卫,示意精卫将酒水先行撤下。

    他冷不丁拽住我的手,冲我迷离的笑着,“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跟政回宫罢!”

    “不回去!”我冷冷回道,他都没能给我个安心,我又如何能就此罢了回宫?

    酒易上头,更易引怒火上行,果然,被我冷冷拒绝后,他鼻间嗤出一丝怒火,松开我的手自将那长几一掀,暴怒吼道,“芈青凰,你到底要犟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