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儿的性子一向是温润如玉的,没想到,这一回,他居然为了我和他父皇起了争执。

    这并非我想看到的,此番争执,本就因始皇后还是太子扶苏而起,扶苏应当是不知道这个中巨细的,只知道我和阿政吵了架出来,知道是因为伊美人滑胎而导致我和阿政起了争执,其余,他却是一概不知的。

    **生活,本就不该被这些个孩子知道太多,况我出宫前还杀了几个宫娥,谁还胆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多口舌?除非,又想让我来一次活埋。

    “呵,如若不是她心里有鬼,为何要将朝霞宫那几个婢子给坑杀了?”阿政的语调依旧十分冷冽。

    我才想着这杀掉的几个多嘴的婢子,没想到阿政这厢便提到了,不过,在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像是我因心虚而选择杀人灭口了。我本不过是厌恶那几个婢子无事生非,徒惹纷争而已。

    扶苏儿的声音怔了怔,他应当是没想到,平日里待他性情温润得和水一样的母妃,也会有如此心狠手辣的时候,会有直接将一宫宫娥坑杀的时候。

    “这件事母妃做得确然不对,但儿臣依旧相信母妃……”扶苏斩钉截铁的说道。

    我听得一阵发燥,索性又转身走远,再不去听这两个人争吵。

    伺候,阿政依旧隔一段时日就来辛夷宫走一趟,但每次他来,我无不是选择避而不见的。有一次他缠得紧了,在辛夷宫待了一日,闹得我在蚊虫飞舞的园子里躲了一日,挨了一日的叮咬后,终于忍受不住,让碧瓷前去捎了句话,“你我二人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分歧与矛盾,概二人皆相互怀疑不信任所致,并非青凰任性不归宫,但让青凰在辛夷宫待一段时日,二人都清净下来,冷静冷静之后,再做商榷。”

    话儿是这么说没错,可我的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除非是他真心实意的觉得是他错了不该再怀疑我,否则我当真打算就在这辛夷宫赖下去。因为,他能怀疑我这一次,保不住就会有下一次。左右如今元曼嫁了,扶苏成家了,而今我要操心的也就只有阴曼一人了。

    阴曼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通我心意,阴曼没几日之后,不知怎么跟她父皇商议妥协,当真就出了咸阳宫来,到了辛夷宫说是陪我同住。

    辛夷宫的宫殿很高,且地势也不低,闲暇时我最喜做的事大概就是登上辛夷宫的宫殿顶层,然后俯瞰咸阳。

    咸阳城,而今的宫殿已经多达两百七十多座,红砖绿瓦下,藏了多少痴男怨女,却是数不胜数的。宫墙深深,埋葬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换过不知道几茬的人后,唯有这宫墙依旧。而这盛世恢宏的咸阳宫宫殿群啊,没想到有一日,我会在这宫殿群中找不到家的归属。

    祖母,若是你在,是否我还能将华阳宫当家?

    清风徐来,我站在顶端问自己,到底这回,自己这么执拗是对还是错。

    阴曼也经常陪着我在这高处待着,不过不多时,我就发现这孩子的眼睛总会向城北瞟去。我非愚钝,怎能察觉不出她的小心思。却也不知这孩子是在什么时候动了心,又是对哪一家的男儿动了心。

    元曼在华阳宫待得快发霉时,也会来辛夷宫小住,一家子人差不多都挤到了辛夷宫,倒也热闹得紧。我得了空,就催一催阴曼的姻亲,再问一问紫菀什么时候能让我抱上个大胖孙儿。

    住在辛夷宫的这段时日,见着这宫里人来人往的,又渐次多认识了不少臣子。尉缭依旧隔段时日过来辛夷宫小叙,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从来都不会来过问这红尘俗事。

    纵然扶苏与李斯不和,但我发现扶苏这孩子和李斯之长子李由倒是颇为熟稔,两人经常把酒言欢促膝长谈,李由更是有时聊得深夜了才归家。不过,比起李斯能说会道的心情,李由显得文静许多,甚至更多的时候是缄默,经常一张方脸面无表情,怔怔的发上许久的呆,加之其目长而眼微眯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城府极深。

    扶苏的性情是比较耿直的,被祖母带着,不同于其他皇子,心思也更单纯些。我不是很喜欢扶苏和李由接触如此亲密,可我也明白,这孩子将来有他自己的路,我不该多加干涉。

    某日,扶苏见我成日里闷闷不乐,从集市回来时带了两只纯白的兔子给我解闷。那兔子是家养的,比起外头活蹦乱跳的灰兔,显得慵懒得多。

    呵,家养的蠢物!

    扶苏是一片孝心不假,可我着实不喜这圆毛蠢物,便索性开了笼子在这辛夷宫敞养着。阴曼见了却是欢喜得紧,成日里带着两只蠢物蹦上蹦下的。

    午后,阳光正好,我站在辛夷宫的楼上凭栏眺望着辛夷宫的景象。

    黄杨从中,架一小几和软垫,烹之以温酒,精致果品盘放,扶苏挑拨着熏香待客。紫菀端坐于一侧,架箜篌而抚之,袅袅箜篌,音调空灵令人心驰神往。不远处,阴曼着一袭妃色衣衫,带着两只白色蠢物,一蹦一蹦的在这枯槁的季节里鲜活出一抹红。

    哎,儿女再全,到底敌不得他在我身侧啊……

    不多时,门口悠悠进来一赭袍男子,负手悠悠听着这箜篌之音,颇为欣赏模样。灰衣侍从跟随,险些撞上这侧耳倾听的主子,然而主子却浑然不觉,只默声沉浸在这曼妙的箜篌声中。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扶苏的好友李由,没想到这厮却也是个好音律的。

    听着听着,他追寻着这声音缓缓向扶苏的方向靠近,跨过小苑的门,忽而转至大院内,抬头,映入眼帘的第一眼就是阴曼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新鲜菜叶,倒退着蹦着引得那蠢物追着她趔趄的模样,退了三两步,阴曼蹲下脚步,松开那长长的菜叶,就看着两只圆滚滚白乎乎的蠢物凑在一块儿,争抢着一片菜叶,发出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看得痴痴的,不仅是我,更有李由。

    这呆头小子站在门口,看着戏兔的公主微微张开了口,一双狭长的眸子都睁得圆了几分,痴痴凝视着出神。直至阴曼回眸,瞥见一陌生男子盯着自己痴痴,才羞得红了脸,惊得起身时一个踉跄险些没摔着。

    见这模样,李由哪能错过英雄救美的机会,当即起身就冲了过去,扶了阴曼一把。

    少女的羞怯涌上脸来,阴曼不待自己站稳,就抽身推了李由一把,退开几步,涨红了面色。李由开口,欲问安好,不料迎面而来的却是阴曼黑着脸骂了句,“登徒子!”

    话音未落,俯身抱起两只还在抢叶子的蠢物,抬袖半掩面乘风离去,衣袂飘飘,徒留个妃色仙姿倩影。

    我看得好笑,却也不敢笑出声来,心道莫非阴曼的意中人儿是这小子?可,看着怎又似两人初初才相识的模样呢?

    李由立定在原地良久,望着那一抹妃色,嘴角浅浅浮起一抹笑意。他抬了抬袖,浅浅嗅着袖口方才扶公主时残存的余香,微微合眸神往而心去。

    饶是个不经人世的呆子,此刻也能看出这两人而今有些苗头。况,男未婚女未嫁的,凑一对儿也是极好,左右李斯这儿是个难缠的主,如若能用阴曼来拉拢些与李斯家的关系,倒也不错。无奈阴曼是个面皮儿极薄的主,只怕不去问她一问,这丫头该臊得郎夫跑了才后悔。

    扶苏从黄杨从中站起身来,瞥见李由呆头鹅般的傻站在那儿,唤了声“李由兄,缘何站在远处不过来?扶苏已备薄酒待君良久。”

    从怔怔中抽回神来的李由未免有些尴尬的一笑,随口扯了句,“方才听着这箜篌音色极妙,以为此曲不应人间有,不由得听入神了。只不知,是谁在抚这箜篌?”

    扶苏笑了笑,携了紫菀钻出黄杨从中会李由,“是内人在弹箜篌,不过也是俗音,李由兄实在是过誉了。”

    紫菀浅浅一笑,请以安好,“不过是信手拿来玩弄一番,大人见笑了。若大人当真想听绝妙的箜篌之调,奴家倒是晓得有两个人极善,一是而今咸阳宫内的灵妃娘娘,她尤善音律,再有就是当今阳滋公主了。”

    扶苏笑了笑,将紫菀的发拨至耳后,“你也弹了这么久了,且下去歇会儿罢,去陪陪母妃也好。”

    紫菀羞赧点头,挥手示意两个婢子抬了箜篌便退下了。她知道我喜欢待在这高处,估摸着不多时就会寻到这上头来陪我。

    再瞧李由,与扶苏执手落座后,先饮一杯佳酿,才似无意的随口问了句,“扶苏兄,方才我进门时,瞧着一妙龄女子正于院内戏兔,不知,可是家亲?”

    扶苏点点头,替李由续上一杯,才道,“正是家妹,亦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恰巧就是内人方才提及的阳滋公主。”说着,扶苏十分得意的问了句,“李由兄,我家阴曼可还算个妙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