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怔怔的,片刻后,才与百灵相视着嗤笑起来。

    没想到芈青萝也有被人抓住痛脚的时候,这痛脚却是她自己先前还未知的,径直让阿政给撞上了,这可是旁人再怎么在阿政跟前学舌,都学不来的效果。

    嗤笑良久,百灵才淡淡的评价了一句,“贱人自有天收,姐姐你倒是省了件事儿了。”

    “大王彼时是什么反应?”我追问道。

    百灵抿唇一笑,“大王本是怀着些许愧疚之情去看芈青萝的,不想撞见这令人难以启齿的一幕,自是雷霆震怒。只说芈青萝不带好样儿,更是对自己婢子疏于管教,暖春殿内作风尚且不正,可知平日里芈青萝是怎么带这一群子奴才的了。”

    “听闻那两个婢子,有一个也是她从长安君府带来的,还有一个是咸阳宫内配给她宫殿里修剪花木的。当真也是乱来得紧,主子一会儿不在,两个宫娥便这般乱来。这可不是旁人存心害她了,怕是她自己造孽造多了,苍天也翘不下去她。”百灵翘唇说着,举止倒是十分优雅,只是这评价的话,稍许刻毒了点儿。

    可,再怎么刻毒薄情的话,用在一个忍心杀了自己孩子来谋求宫中些许进阶的女人,再凉薄无情的话用在她身上,都是轻饶了她的。

    说着,芈青萝又嘀咕了一句,“说起这坏事做绝了的,我倒想起赵高来。听闻他断了命根子后,这大冬日的在暖房里休养了好些日子,如今也渐渐缓过来了。大王去看过他一回,这小子倒也机灵,听说别无所求,只希望还能多为大王效力。”百灵叹息一声,“听说这赵高还是个无嗣的,虽娶了妻,但如今尚未生子,如此,算是绝后了。”百灵嗟叹一声,才道,“姐姐,我偶尔也会想,我们是不是想太多了。赵高,真的是那般心机深厚之辈吗?”

    我答不上话,至少,迄今为止,赵高的确是未作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来。百灵这么问我,让我怔了片刻,我问自己是否做错了,可心里的答案却不然。

    许,是我在这咸阳宫待久了,在这心机谋划重重的世界里待久了,才变得如此多疑罢。有时,早点儿断绝后患的更好。

    这年的冬不是很冷,只是无端端的异常忙碌。只是到底看见元曼和扶苏的时间多了,忙碌也该是幸福的忙碌。

    年似一年,咸阳宫内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快。转眼冬去春来,草长莺飞的又是一年生长时。

    芈青萝自被阿政正式冷落之后,乖觉了不少,每日来请安都是不言不语的。她这夹着尾巴做人的样子,倒叫我有几分另眼相看了。不过我依旧信不过她,我从未觉得她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如此捱过了冗长的孕期,她终于迎来了生产的日子,这一遭倒是生得极好的,诞下个大胖小子,足足有七斤二两。抱着那给婆子擦洗过的孩儿,芈青萝激动得喘息着泪流满面。

    赵高那时也大好了些,又跟在阿政身边走动了起来。虽不怎么往青鸾宫这边来溜须拍马,但也还算中规中矩的办事儿十分机灵。

    能够留在阿政身侧的,若然他没有当初赵胥那份玲珑心,怕也在阿政身侧待不长久。

    去瞧芈青萝时,她还开心得止不住泪。她千盼万盼的,盼了这许久的日子,甚至不惜害死自己和长安君的孩子,为的不就是现在能和阿政有个孩子吗?如今有了这孩儿,自然是当宝贝般的,况她如今已然失宠,肚子争气生了个男孩儿下来,孩子就是个公子,在大秦的地位,将来定然是不该被父王忽视的。

    大秦如今国力渐胜,谁人都不敢小觑,如从前那般的要和别国交换质子的事儿,是再不会发生了。这个阶段诞下的孩子,公主也好,公子也罢,都是享福的命。他们父王儿时经历过的黑暗,是他们再也经历不到的。

    阿政却是一点都不上心,到了用午膳的点儿,才悠悠的来瞧了一回芈青萝和孩子。

    到底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她恢复得也快,生下小公子之后不过一个时辰,就能下地又走又动的了。见着阿政来,她欢欢喜喜的抱着孩子跪下行礼。

    阿政唤她起来,道了声,“青良人,辛苦了。”

    这青良人一开口,就注定了芈青萝这一辈子,当真只会是青良人。

    阿政从来说到做到的,更是说话从不会变更一个字。他如今既然开口叫了青良人,从前许下的承诺,如今便是兑现的时候。

    这一声青良人,暖春殿内的婢子们顿时便炸开了锅。旁人诞下孩子之后,按照礼制,最多也就是晋封为八子。如赵芡就是芡八子,而陈七子诞下孩子后,是到年底时,我在阿政面前提了提,才封为八子的。

    咸阳宫内,如今未出一个让阿政独宠的女人,故而额外晋升的几乎没有。百灵算是阿政较为宠爱,还宠期长盛不衰的,晋封为美人亦是许久之前的事,如今也再未提升半点。

    不过,美人之后,再想往上怕,亦是步步登天般难就是。

    暖春殿内的婢子们会炸锅,无非也就是因为阿政这一声青良人。先前她们总以为,自己的主子是多么的不得圣上宠爱,有孕期间,还敌不过一个方七子,阿政每月都会去瞧她两回。而自家主子真真是不争气,自出了那磨镜丑闻之后,大王便一次都未来瞧过她。

    可如今,你瞧,主子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将将诞下个公子,大王便唤她青良人了。

    青良人,这可是咸阳宫内头一个良人呢,谁说大王不宠爱主子呢?

    她们的心思再欢喜,却无人知晓,这良人不过是个空空的壳儿罢了。大王待她们家良人的真实态度,是弃之如敝履。

    我轻叹一声:表象啊,总是美好的!

    不待我将这虚幻的美梦戳破,阿政接下来的举动,才是更叫人寒心。

    他从芈青萝的怀中接过孩子,抿唇笑着,可那笑,却是无喜无悲的模样。他逗着孩子,可是眼神里没有半分父亲该有的慈爱姿态。

    这表情,我看得出来,芈青萝自然也看得出来。

    阿政怀抱元曼时,那眼角眉梢那化不开的笑意,或是和扶苏讲述功课时,严肃而正经又有时急得直骂人时,那淡淡的忧虑又期待的姿态,又或者在带着其他孩子时充满宠溺的神情,在阿政抱着这孩子时,瞧不出来分毫。

    他抱着这瘦小的孩子,无悲无喜的模样,看着教人不禁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儿呢?”阿政呢喃着,忽而高声问道,“赵高,你父亲亦是个文人,给你取这高字时,可有什么讲究说法?”

    赵高微微一愣,没反应过来阿政这话问的是何意思,但他素来巧言,微微一笑,躬身回答道,“奴才的娘生奴才时,因着长得大了点儿,身子倒是长的,家父以为奴才将来会长得很高,便取了这高字。奴才不是家中长子,又不是满儿,生在中间的最是不得宠爱,父亲取名便随意了些。”他笑了笑,继续道,“可,看似随意,奴才却以为,素来世人称有能力的人为高人,高寿、高风亮节、高山流水,这都是好词儿,这高字本就是个好字儿,家父便给我按了这么个名儿。”

    阿政微微抬起下巴,凝思着意味不明的笑,“哦?这高字原来还有如此妙解。”

    说着,阿政浅笑着拍了拍赵高的肩膀,“爱卿呐,你倒是帮了孤一个大忙。孤本还想着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儿的好,如今,你倒是给了孤一个现成的好字儿。就这个高字,甚好!甚好!”

    说着,他将孩子又交还到芈青萝的手中,唇角一动,“嬴高,甚好。”

    公子高,这名字的取处竟然是个阉宦的名字里学过来的,这羞辱当真来得太过狠绝。承乾的名字阿政尚且拟了好一会儿,扶苏的名字取意是因我与阿政当初定情就是一首山有扶苏,元曼的名字是因着他惦念着初见阿房时的美好。唯独这嬴高,取意是从一阉宦的名字处衍生而来的。

    芈青萝将将把孩子接稳,便被“嬴高”这名字惊得顿然一颤。嬴高,公子高。这高字,阿政说是个好字儿呢,谁又敢否认他?

    宫娥们依旧还是欢喜模样,于她们而言,一句青良人就是最好的荣宠了。她们大多粗浅,根本不会注意到阿政此刻阴鹫的面色,以及这高字的寓意。

    就这般撂下一个“高”字,许下青良人这一名头,这决绝的模样,看得我都心寒了两分。

    我这才惊觉,他平日里待我时,是有多温柔。而他此刻对待芈青萝的冷酷模样,比之当年他因阿房而恨我时,看我那要撕了人般的凶兽般的眼神,更叫人绝望。

    因为后者,是因为恨意而冷酷;前者,是因为无情而冷漠!

    芈青萝的眼里噙着泪水,嗓子却哽咽着几乎开不了声儿,踉跄着这般姿态,恨意熊熊却不敢表露分毫,还只能硬生生的从嗓子眼里挤出“谢大王恩典”这几个令人倍觉心寒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