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纵有痴情无数,到底还是敌不过时间匆匆,再加上风霜打磨的。饱经沧桑之后,一个女人剩下的,诚然不再只是情爱,残存的更多,是母性。

    郑七子便是如此,从前她是心心念念着得阿政的宠爱的,偶尔阿政来赏她一回东西,她便要戴着欢喜许久,来她宫中一回,她就红光满面好几日。

    可如今,经历了得宠、丧子、失宠、算计之后,她唯一的所求,不过是希望能有个孩子陪伴在身边罢了。

    郑七子如是,百灵又何尝不是?我想到那个苦命的姑娘,她跟了我,到底是吃了不少苦的。

    在这宫中待的时间愈长,便愈能体会那种孤独与寂寞。我在郑七**中待了许久,与她聊的愈多,便愈发的庆幸,我还是有孩子在身侧吵闹喧嚣的,莫不然和郑七子、或是宫中其他女子一样,甚至都不得儿女在身侧陪伴,平日说话要小心翼翼的、友人也没几个敢说真心话儿的、孤老于宫中,该是一种怎样的死寂?

    在这宫里,要么你便要拥宠,能保你长久荣华万人巴结;要么你便要有子嗣,孤寂时不至对未来星点期待都没有。

    回銮时,阴曼这小丫头片子嬉闹着又追着百灵在玩儿,有百灵时时陪伴,她倒比从前更加更加活泼开朗了几分。而百灵,虽没有子嗣,到底是青鸾宫里的,阴曼这丫头待她的亲昵程度不亚于我,她也乐得与孩子逗笑。

    看着阴曼,我忽而想起扶苏和元曼这两个丫头来。当初为了保下这两个孩子的性命,我不得不央求祖母将孩子们带到了华阳宫去。虽隔了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却也有着宫门相阻,往来不甚方便。加之咸阳宫本就很大,青鸾宫居于内测,从宫门再入青鸾宫又有许长的一段路。

    阿政曾见着青鸾宫的装潢不似新修葺的宫殿,想让我搬去拿富丽堂皇的仿楚宫殿建造的上九宫,可这名字到底让我不舒适,又更居于咸阳宫腹地,我便辞了。

    周易有云,“上九,亢龙有悔。”上九二字,虽已然是顶峰,但顶峰之后,终究是要没落的。我不喜这二字,太过张扬又隐隐预示着不祥。可阿政却粗气得很,直言上九又如何,九之后当更进一步才是,大秦在他的手中只会愈发光大,没落二字,却与他不沾边。

    初五日,合该是休沐日,元曼和扶苏去阿政处问了安后,二人一并往青鸾宫内来。元曼这丫头出落得愈发水灵了,见着我时,一双黝黑的眼忽闪忽闪的,穿着红色衣裳,似只冬日里的火蝶般翩翩跹跹飞扑进我怀中,“母妃,元曼想母妃了。”说着,从我怀里又挣脱下来,“元曼给母妃问安,母妃康健万福。”

    说着,待我扶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她笑嘻嘻的又拉着我的手撒起娇来。

    扶苏则温润得多,他两个的性子倒似倒转了般,温温糯糯的问了一回安,才抿唇笑着站在原地。我将扶苏拉往怀中几分,这孩子才腼腆的笑着任由我牵了,往屋里去了。

    天儿凉,两个孩子虽然如今蹦蹦跳跳的还算热乎,却也不禁冷风。

    元曼一点都不怯生,径直进去大喇喇的捧着手炉,捻起点心就吃了起来。扶苏浅浅笑着,在元曼身侧念叨道,“姐姐又贪嘴了,才在父王那里吃过东西的,这会儿又开始胡吃海塞了。”

    元曼白了扶苏一眼,“母妃宫里的蜜饯最是好吃,你晓得什么。我如今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该多吃点儿,莫不然像你似的,矮个儿跟个小冬瓜似的,就不好看了。”说着,丫头还颇为爽快的抓了些糕点果脯给扶苏,“弟弟你也该多吃点儿的,我是个女儿家,要是矮了些还能是小鸟依人,高了去似母妃这般刚好。你若是矮了,就没气势了,要生得似父王那般高高大大的才好,多威武!”

    扶苏攥着手里的枣花糕,又放回了盘中,转而扶袖捏起一块桃脯放入嘴里细细咀嚼,吞咽下之后,才正了正衣冠坐下,笑道,“嗯,高祖母说,似你爬树掏鸟窝的时候,最是威武。”

    元曼脸一黑,急得就要打扶苏,手到他脸面前,又舍不得般的拒载空中,嗟叹着又放下,“若不是母妃在跟前,你仔细我不揭了你的皮。”说着,翻了个白眼撅撅嘴,自又去吃东西去了。

    两个孩子闹得正欢,将这宫里的寒气都闹走了。

    喧嚣中,百灵清脆的嗓音从外头传来,“早就听内中家雀儿吵得紧,就知道定是元曼这丫头来了,你瞧瞧,可不是这丫头来了嘛……”

    元曼涨红了脸,小嘴儿一努,“美人又拿我打趣儿了。”还没假装发个脾气,见着百灵怀中抱着阴曼,欢欢喜喜的唤了声“妹妹”就跑过去抢着抱人了。

    小小的身子裹得跟球儿似的,再强行搂着个球儿似的阴曼,倒似个倒下的葫芦般好笑了。阴曼今日也穿着一身红,她两姊妹倒是配得。

    “两姐弟今儿怎么有空独自入了宫,倒是稀罕得紧。往常不是节气,你两个可是不爱往这宫中跑的。”百灵坐在我身侧,笑着在精卫的帮衬下端了壶酒烫上。

    扶苏乖巧的又问了回百灵的安,才答道,“高祖母嫌我们姐弟太不在宫中走动了,加之再之后我要入宫跟了父王学习的,姐姐也该跟着母妃来学学规矩,从今儿起,每月逢休沐日我们都会进宫来。”

    百灵点点头,瞧着扶苏,也是欢喜得紧,“扶苏公子被太后娘娘教的好,温润有礼的,当真便是那山有扶苏里的翩翩男儿般,谦谦有礼的,教人喜欢得紧。”

    “美人过誉了。”扶苏浅笑着答道。

    他笑得好看,我盯着这小子又仔细瞧了一回,他的额似阿政的额那般方正,小小的年纪亦有了几分菱角分明的剑眉,鼻高而挺,脸蛋儿却不随了阿政那般的方正,反同我一般的鹅蛋脸,上端圆润而下端尖尖,孩子的皮肤又是极白而细腻的,虽不到十岁,隐约便可见一美男子的形象。

    山有扶苏,他倒是随了这歌儿般,长得愈发温润礼致了。性子更是如玉般的温和细腻,不似我的急躁也不似阿政的霸道,别成一派,倒是有了几分儒生模样。

    旁边元曼还在闹着,笑着问我,“母妃,你说阴曼小时候皮皱皱的,那丑样子,怎么如今真的就出落成个小美人儿胚子了,眼睛似母妃般水灵动人,瞧得我都欢喜得紧。我若是个男儿,将来就想娶这般的丫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的可不就是我们阴曼妹妹嘛……”

    这话逗得百灵一阵嗤笑,我只羞她道,“臊不臊,哪个孩子才生出来不是那丑丑的样子,你生出来不也丑丑的,邹巴巴的皮涨红了脸,脑袋还是长长的……”

    被我羞了一番,元曼也不计较,只是又吐了一回舌头,小家伙俏皮得紧。

    孩子多了,难免有些闹,我见百灵有话想同我说的模样,正寻思着要找个什么托词儿将三个孩子引到旁的地儿玩闹去,百灵已经先我开了口,“昨儿夜里我做了些蜜炒榛子,如今还放在炉子里捂着呢,香得紧。你们三儿去我屋里吃榛子去,我同你们母妃还有些话说,三个小麻雀崽子,当真聒噪得紧。”

    扶苏听话的请辞,才带着欢腾的两姊妹去百灵寝宫内了。

    清净了下来,百灵替我斟了杯酒,才哂笑道,“姊姊可听说了昨儿夜里,暖春殿那一遭丑事儿?”

    暖春殿,是芈青萝现今所住的宫殿。昨儿夜里暖春殿出了丑事?我却是不知的。

    “我消息闭塞,也不爱去打听这些有的没的,却是不知。怎的,芈青萝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了?”我反笑着问她道。

    她舒舒服服的抿了一口酒暖暖身子,才道,“昨儿夜里大王本是准备去方七**里瞧一瞧的,路过暖春殿,思忖着到底这一位也是有身孕的,总归不好太冷落了,遂进去瞧了一回。这不进去倒还好,一进去,却是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百灵如今说话,倒是愈发会卖关子了。

    “嗯?”暖春殿会有什么不该撞见的东西。

    如若真有芈青萝见不得人的秘密,我倒是希望她同旁人自说出她杀嬴自挚的事儿来,莫在阿政面前冤枉了我家画眉才好。也该叫阿政知道,这芈青萝是个怎样的毒妇。

    百灵兴致盎然的,“姐姐倒是猜一回嘛!”

    我被她这满脸好奇又偷乐的模样逗着,噗嗤笑道,“难不成还是芈青萝在暖春殿偷人,被阿政抓了个正着不成?”

    百灵乐得咯咯笑着,“姐姐倒也能想,不过猜得倒是**不离十了,不是芈青萝偷人,却是她宫中的婢子,窝在后殿,趁着芈青萝不在暖春殿内,正暖烘烘缩于一被中,行磨镜丑事呢!”

    我端了酒正欲饮下,这一遭倒是生生的将那不甚烧口的红枣酿也呛了出来,“磨镜?芈青萝的丫头?”

    宫中宦人本就少,即算是有,也不敢与宫女行苟且之事。加之更有阉宦无数,普通宦人是不敢私会宫娥,阉宦是没那能力私会宫娥,故而宫中的宫娥彩女们私相好上了,一人为女子一人扮作男子的行房事之人是不在少数的。历来宫中女子便有磨镜者,只是被大王亲自撞上的,倒也少。

    我憋了半响做不得声,回想过来是芈青萝的宫人出了事,才忍不住冷笑了两声。

    “芈青萝倒是这般糊涂,不管她宫中婢子的吗?”我问道。

    百灵脸上兴奋姿态更甚,只笑道,“若然这样,可不就没了接下来一出好戏了?”她兀自笑着,以袖掩唇,低眉压下嗓音才继续道,“大王听着正尴尬又恼得紧,转身准备走,恰恰的就撞上了去外头散心回来的芈青萝。内中女子娇羞旖旎之声,只羞得芈青萝见着大王时,涨红了面色半响忘了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