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聒噪和血腥过后,最终换来的也只是阿政一句轻描淡写,“且散了罢。”

    陈七子想来受惊不小,被女医带过去即刻便瞧了一回,开了些安神的药。阿政守在她身边瞧了会儿,闻女医说陈七子只是受惊过度才昏厥过去了,遂未深究,只吩咐她身边的婢子好生照顾些。

    从陈七**中出来,阿政伫立在门口,久久抬头凝视着天空。不多时,他又嗤笑着喃喃自语了一句,“这咸阳宫中女眷愈多,倒真是愈发乱了。”

    我拿了件大氅为他悄然披上,又绕到他身前为他系好带子,轻声笑道,“咸阳宫内女眷愈多,盼着得到大王恩宠的人便愈多,个中勾心斗角便也愈发频繁。”说着,我顺手帮他理平了微皱的前襟,“同理,天下愈大,臣子盼得大王青睐的便愈多,争权斗势便愈多,被吞并的土地上养育的人,对大王的恨意也愈多。”

    他面色微微一滞,眉间夹杂着疑惑与威胁姿态,挑眉问了句,“何解?”

    我轻声一笑,并不解释,似是自言自语的叹了句,“不过今日所见偶发出的感慨罢了。爱也好,恨也罢,若是堆积太多,都是难以承受的。大王如今担着天下苍生的爱与恨,大王觉得累吗?”

    闻言,他却是无所谓般的淡然一笑,仰头只对苍天道,“天下苍生的爱恨,不过是于秦王,即算是累,也只是秦王累。”说罢,他又低头以温和的眸光凝视着我,温热的宽阔大手在我面颊轻轻捏了捏,“大王累了,褪下华服冠冕时,留阿政在你身侧,就不累了。”

    低沉的言语,温温润润似冬日里久久缠绵的暖阳,化开的,岂止是星点的寒。

    我垂下眸子不自觉的发笑,“阿政不累就好,如此,你这些日子在其他姊妹宫里留得多了些,今日来青鸾宫宿一宿,如何?”

    忽而又觉得有些臊,故而又低下几分头来,低声补充了句,“阴曼这几天总在念叨,父王怎么不来陪她玩儿。”

    他痴痴地笑着,“阴曼在念叨,你可有在念叨?你若不念叨,政就不去了……”

    我羞恼得面色涨红,锤了一回他的胸,“青凰不念叨,你还就不来了不是?我这几日天天的在念叨天凉了你这蠢人也不晓得自己多加了衣物不曾,可你日日的也见不着人影,还怪我不念叨了不是?”

    他搂我入怀,笑颜更甚,嬉闹一阵,才叹息着该去忙正事了。随口的,他唤的又是赵高,话音落下之后,才想起赵高如今不省人事已不在他身侧。叹息两声,才又领着身侧不甚合心意的奴才走了。

    我还要留下再瞧瞧郑七子和陈七子,待目送他走远,才回了青樱殿。

    精卫跟在我身后,为我披上一件毛绒大氅,碎碎念着,“只晓得叮嘱大王,却回回忘了自己。”说着,又将手中的暖手小炉往我手中一塞,触及我的手时,被我那冰凉的手温唬着,赶紧的又将大氅为我拉紧了两分,“天儿还未寒极,夫人的手怎么这般凉?当真是身子骨儿太弱了,回头叫御膳房炖些牛皮膏才是。那个吃了呀,不怕冷。”

    大冬日的,我忽觉有几只寒鸦清鸣。

    回眸苦着脸看着精卫,无奈解释道,“可别介,那玩意儿难吃得紧,你叫我吃那膻得慌的东西,还不如灌我日日吃补药都好些。再者,今日不过是险象环生,才担忧得手凉了些,不打紧的,不打紧……”

    我苦笑着,不待精卫再念叨,脚底抹油般的溜进了郑七子的寝宫内。

    外头的婢子正收拾着,寝殿内只余郑七子和她贴身的婢子鸢儿在,我使了个眼色给精卫,她意会之后,只柔声唤其余的婢子过来,报了些药名儿记下,让她们去医馆内取些安神药来。

    婢子们一个个皱着眉只说殿内未收拾完,鸢儿便道她和精卫一道收拾。那几个婢子得了令去外头野,欢欢喜喜谢了一回她两个,便匆匆出去了。

    这血气冲天的,还是从男儿那个地儿流出来的血,谁人不嫌晦气?巴不得赶紧走开些,哪个会想来收拾这么个烂摊子。故而虽要顶着寒风去抓药,婢子们倒也不觉得辛苦了。

    我缓步走至郑七子床榻前坐下,她眼神木讷着,洗去的妆容让她此刻面色看上去愈发惨白几分。良久,她才呆呆喃喃道,“赵高这厮,倒是真下得去狠手。夫人,为何你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他母亲和族人曾在秦发动暴动,我怕他会对大王不利。”我如是答道。

    郑七子冷笑两声,眼角却滑下两行清泪,“就因为夫人的怀疑,就要置他于死地吗?夫人可曾想过,万一此人是无辜的呢?又或者,他的确心怀不轨,但今日你我未能得手,他又隐忍得如此之深,但凡他记恨上了,那么从此之后,夫人与我怕都没有好日子过啊!”

    说着,她又似想起什么般,猛然弹坐起来,惊诧的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骇然道,“不对!今日此举,他会想到的也只能是我,要针对的也只能是我!”说着,她的面色有几分痛苦的狰狞,“夫人,您当真打得这一手好算计呀!”

    烟青色帷幔下,郑七子苍白的面色更显憔悴了几分。也不知是病态之虚弱,还是被方才那一连串的变故惊着,难得安息模样。

    我低叹一声,“我未想到的是他竟会为保性命,做出如此过激之举。今日所发生的情形,到底变故太多,况,这计划亦非十分完善,大王亦不是没有怀疑的,到底太仓促了些。”

    赵高此人,自一开始他出现在隐宫之内,助我杀了紫苏的时候开始,我就隐隐对他有些怀疑的。只是到底他未做什么明面儿上过分之事,我才没往深里追究,况他说他母亲曾在隐宫待过,我亦查证了属实,就未细查。

    而后来,他无异于帮芈青萝给我捅了一刀子的行为,才让我渐次对他有些怀疑,这怀疑起了,危险的感受便愈发的浓郁,就如当初“王后”这个字眼一样,让我深深感到惶恐不安。我没由来的便觉得危险和惊悚,才往深里去调查他来。这一查,便知他之家亲曾暴动过,我才担忧他是受母亲影响的,六国派来的细作余孽。

    如此深深不安的感觉之下,我才央求了郑七子,下手帮我除掉赵高。只是她这一招,行得太险,我亦没想到她会这般行事,只以为她会借偷窃或其余罪名来治赵高,却不想她也够狠,豁出了清白来毁赵高。

    棋走险招,要么成,要么败。不过今日之举,不算成,亦说不得败,却是个尴尬的尾巴。

    说着,我不忘问了句,“好在用的东西还是比较精的,加之今日变故太大,陈七子的晕厥只能算是她胆儿小受不得惊,莫不然从她那儿,破绽就不止百出了……”

    念及至此,我仍有几分心有余悸。

    鸢儿从外头进来,福身请安后,才道,“夫人和主子放心,陈七子那边的桂花酿如今已被我倒了,再查不着了。画眉姐姐给的药粉,量也恰好,焚完今日那半刻钟后,婢也将香灰撒后边池子里去了。”

    后事皆已处置完善,郑七子点点头,示意鸢儿先下去了。

    郑七子絮絮叨叨的,跟我念叨起今日发生之事的凶险,赵高原是不愿进去收受贿赂的,但郑七子可怜巴巴的模样,好说歹说,又先递了支金簪在赵高手里,才将赵高哄骗至后头去。

    陈七子处的桂花酿里下了些药粉,是郑七子过去抱承乾公子时悄悄放的,赵高没别的爱好,却爱贪杯,但凡宫妃处有好酒或者新鲜酒,他总喜欢讨要一杯,若然喜欢,有时亦会跟宫妃们要两坛子去。陈七子冬日是日日要酌上两杯桂花酿的,故而才能顺利将这药下下去。

    这药下去,只是引而不发,喝下这酒之后,配之另一药粉焚烧的香气,酒气引之下行,才会昏迷过去。赵高昏死过去后,为找个合适些的借口,即将昏迷的那一刹,鸢儿拿拦门棍狠狠敲了他一下。这么一来,便可以说是赵高欲意不轨被郑七子敲昏的。再拿赵高的指甲在郑七子脖子至胸前狠狠抓了几道,如此,便愈发证据确凿了。

    一切本来还算合乎情理,赵高即算一人反驳,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只是郑七子未能及早喧闹起来呼救,总是值得人怀疑几声的,况光天化日之下意图不轨,外头还那么多人候着,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加之后来陈七子是用了些桂花酿的,那一炷香的药虽焚尽,到底气息还有些残留,闹得后来陈七子昏迷过去。若不是后来生了血腥,怕是也不好瞒过去。

    这两味药粉合之称为“酒香引”,也不知画眉是从哪儿弄来的,我只晓得,自这丫头在外头摸爬滚打了些年头,就懂了许多这神神叨叨的玩意儿。我也不去过问她,她亦不会告知我这些下三滥的玩意儿是她从哪里学来的。

    叹息许久,郑七子哭丧着脸道,“未能成功嫁祸赵高,将这厮祸害死了,夫人,你我交易到底我是未能完成的。”

    为杀赵高,我曾许郑七子将来必登郑美人之位,如今,交易不算尽善尽美,她便担忧了起来。

    “交易不成,情谊却在。今日你亦算豁出了自身的,只是那赵高太狡猾,未能叫你得手罢了。郑美人之位,我权且给你留着,你长得本身就俊,不怕细水长流……”我喃喃着,握住了她的手。

    我的手已然是很冰凉的,她的手却比我更冷几分,清凌得刺骨。

    她苦笑着,叹息道,“美人不美人的,我却不在乎。夫人,如若可以,我只想再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