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诞下公子高,芈青萝便彻底消停了,除却每日在玉和殿请安还能见着她,她便当真如彻底销声匿迹了般的平静。

    如此平平淡淡三年,咸阳宫内再无多生是非者,我几近以为,她是彻底归于安宁了。然,我依旧不敢相信她,她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一如扑食的猛虎,若非一击即中,那么再之前的按捺不发,多久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我深信,她不过是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这两年,倒是阿政的子嗣最为繁荣昌盛的时候,一如开了伞的蒲公英般,遍地发芽。从秦王政十五年,至如今是秦王政十七年,共得公子十二人,公主四人。加之之前的血脉,如今算一算,咸阳宫内已有公子十六人,公主七人。

    宫里的孩子不好养活,夭折的亦不在少数,十六个公子夭折了三个,七个公主亦夭折了两个。不过,到底存活下来的还是多数,这就是好的。

    如今扶苏也大了许多,依旧住在华阳宫里,和元曼和祖母朝夕相处的。除却学了他父王那一套帝王之术,扶苏似是更偏爱祖母教他的,他素来以仁爱为本,对于阿政弃之如敝履的《吕氏春秋》,他倒是学得津津有味的。不过他也知晓《吕氏春秋》是他父王所摈弃的东西,即便是爱读,却也从不敢在他父王面前提及。

    在阿政的面前,扶苏总是小心翼翼的。阿政视他为未来的秦王,故而对他要求格外严厉,每每有些孩子还力所不能及的东西,他总是对扶苏要求得有些苛刻的。逢休沐日扶苏来我宫中请安时,虽不敢抱怨他父王严厉,到底从他疲惫的神态中我也能读出两分压抑姿态。

    相比之下,元曼的日子倒是好过许多的,她是咸阳宫内最年长的公主,又是阿房的遗孤,自然最得阿政的宠爱。顽劣也好,泼皮也罢,阿政都宠着她。况,这丫头机敏得紧,虽时常闯些小祸,却都不足挂齿,回头在我和阿政面前一同撒娇,便得了饶又嘻嘻哈哈过去了,大事儿上,这丫头倒是从不出岔子。

    将将过了正月,尚未出冬,这日不是休沐日,元曼这丫头又蹦蹦跳跳进了咸阳宫来。一路小跑着,只差没将裙子都给跑飞起来。茵陈在她身后迈着小碎步追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怨声公主太活力朝气了些,她都快追不上了。

    喘着气儿一路飞奔进青鸾宫内,口里喘着白气儿,嬉笑着一溜小跑至我身侧,转身回首叉着腰就指着身后落魄的茵陈好一番讥诮,“茵陈,你倒是愈发笨了,如今赶我的步子都赶不上了。”

    我轻轻在这丫头脑袋上敲了一回,将手中暖炉塞到她怀中,她又推着念叨道不冷复塞回我手里。这丫头如今闹得紧,故而我便嗔骂了两句,“死丫头,愈发不得消停了,你父王盼着你走不动裙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模样,怕是这辈子都瞧不见了。折腾完华阳宫的小婢子们,这回倒是开始折腾起茵陈来了。也亏得茵陈性子好,若我是伺候你这小祖宗的,早晚得撂挑子走人。”

    茵陈叉着腰气喘吁吁还才进门,元曼小嘴儿一扁,只笑道,“我才不希望她伺候我呢,赶了好几回让她赶紧的找个好人家嫁了去,她倒是好,赖在我身侧还不愿意走了。弟弟如今是大了些,父王和祖母都打发了个奴才在身边伺候着,茵陈跟在我身边如今还不肯嫁人,怕是想将自己熬成个老姑娘。”

    说罢这话,茵陈也喘气如牛的跟了过来,她先乖巧的给我问了安,才跟到元曼身侧去。

    “公主这泼皮的都没嫁出去,我这做婢子的哪儿敢嫁人?哪时候咱们这华阳公主先嫁人了,再将我打发了出去,不着急。”茵陈说着,反倒哂笑起元曼来。

    这丫头也是个傲气性子,小脸儿微微一扬,不过是个金钗之年尚未满豆蔻的丫头,活生生的就有了几分那历经人世的小小少妇姿态。

    “本公主才不要急匆匆的就嫁人呢,父王也答应过我,遇不到我想嫁的人,绝对不逼我嫁。”她傲着脸,“母妃,你都不知晓,我如今还这么小,来华阳宫提亲的人就已经一抓一沓了。不过这些人也真真儿的奇葩,什么人都有,有些歪瓜裂枣的也都找上门来,看得本公主真是气儿不打一处来。罢罢罢,不提了不提了,扫兴得紧。”

    哦?当年我在华阳宫的盛景,感情如今又轮到元曼了。

    她离及笄也不过四年了,秦王大公主的身份,觊觎的想攀高枝儿的自然不在少数。

    我轻笑着,“那还不好,省却了你抓雁儿的功夫,你最爱的不就是攀树掏鸟窝吗?”

    被这么一调笑,元曼这丫头脸瞬间就红了起来,臊着低下头,嘀咕道,“那都多大时候的事儿了,母妃尽爱拿那些调笑我。况,这雁儿都是当场被我飞了的多,哪里好手痒抓着来玩儿?”

    闻言,我和茵陈早已经笑作一团。

    百灵笑着也从偏殿里出了来,“我倒说今日青鸾宫怎么又笑得这么欢,定然是小祖宗又来了,这不,果然是来了。今儿不是休沐日,小祖宗你怎么也舍得往宫中跑了?”

    见着又出来个人,依旧是哂笑她的,元曼丫头脸拉得更长了几分。

    “王美人什么时候也学得和母妃一样滑舌了,你们倒是一个个的都爱欺负起我来了。况,我想母妃了就来青鸾宫转转,不行吗?谁规定了我只许休沐日进宫不成?”元曼丫头嘴撅得老高。

    众人笑着,谁都不接她的茬儿,只笑着丫头泼皮胡闹得没边儿。今日尚且还没扒开这丫头的糗事,莫不然说道起来,我和阿政都能笑上两个休沐日不歇气儿的。

    唯独对元曼表示了欢迎又喜爱之情的,就剩下阴曼这小家伙了,肉嘟嘟的跟在百灵身后,端庄着步子迈了出来,颇为乖巧的唤了声,“姐姐,姐姐今儿又来看妹妹了是不是?”

    见着有人肯给她台阶下,元曼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立马就笑逐颜开去抱这小妹妹,“姐姐呀,就是来看我家阴曼妹妹的。”说着,元曼跨着大步上前,手往袖里一掏,拽出个玉制的小兔儿来,欢欢喜喜往阴曼面前一放。

    阴曼小脸儿洋溢着幸福的笑,欢欢喜喜一叠声道着谢谢姐姐,元曼则颇为满足的看着这个妹妹。

    她两个感情最好,渐渐地元曼同阴曼的感情,也都快赶上她和扶苏的感情了。

    红扑扑的小肉脸儿在雪白的冬日里泛起暖暖之意,元曼那小爪子颇不老实的就往阴曼脸上捏了过去,模样还稍有几分轻佻,只爱怜的搓着捏着妹妹的脸,嘀咕道,“还是你个小丫头好玩儿,你都不知道我那呆子弟弟扶苏,如今愈发刻板了,真真儿的要被父王**傻了。”

    说着,小大人双手一叉腰,“哎,母妃,你说父王也真是,成日里老板着脸教训我那呆子弟弟作甚?呆子弟弟又笨,父王一骂他他便老实得跟什么似的,如今成天跟了夫子念书,都不出来玩儿了,总有一日该念傻了。”

    茵陈见状,补了一句,“公子将来是要干大事的,大王对公子难免严厉些。以为世人都如你般日子好过又有天没日的?”说着,茵陈又嗤笑道,“公主你成日里叫公子叫呆子,依我看,公子可是一点都不呆的,他不过刻苦了些。就像上回,公主非把公子从书房里拽出来比剑,信誓旦旦以为会赢,结果输得只有撂剑的份儿……”

    说着,大家又哄笑起来。

    阴曼小脑袋一抬,“姐姐,什么叫撂剑?我只见画眉天天在院子里练剑,姐姐是不是也会练剑?”

    元曼本被我们笑得急了眼,可如今当着个崇拜者的面,她又不得不端着架子,清了清嗓子,才道,“你小孩儿家的,不必懂那么多,也不要问那么多。姐姐当然会舞剑,下回耍两招给你看看,如何?”

    阴曼一脸天真的崇拜,元曼得意着挑眉笑了笑,闹得众人笑得更欢喜了起来。

    正热闹着,精卫从外头急匆匆着脚步又回了来,上前谁也不搭理,抓着百灵的手就把上了脉。原本哄闹的气氛,被精卫这唬人的面色顿然惊住。这精卫也是闹得渗人得紧,不管谁人开口问怎么了,就是不答话。

    百灵更是被精卫闹得面色都僵硬了几分,青了脸色正经模样,半响,才开口问道,“精卫,你今儿这是怎么了,可别唬我!”

    精卫放下脉搏,皱眉许久,忽而幽幽长叹一声。

    这一声长太息,直叫百灵的面色更难看了。

    “精卫,有何话便直说了,闹得这般唬人作甚,闹得人提心吊胆的。”我开口道。

    精卫复又叹息一声,忽而面色骤变,面上是狂掩不住的欢喜,“恭喜王美人,脉象平稳,气血平和。这番有喜了!”

    原,众人以为百灵出了什么岔子,闹得众人都噤声不敢大声喧哗了。精卫又装得一本正经的,唬得百灵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喘。

    可她话锋一转,面色骤喜顿然让众人情绪又跟着一通大起伏,欢喜之色顿然溢满了整个青鸾宫。

    众人似群鸟朝起般的热闹起来,七嘴八舌道起了喜,百灵更是唬得一愣一愣的。精卫言说着记着百灵这月的日子推了些,今儿一大早的她按捺不住,便去查彤史去了。这不,果然是让她瞧出端倪来了,回来再一切脉,又想故意唬一唬百灵,这才有了这虚惊一场之后的欢喜。

    百灵追着精卫闹着要锤她的时候,元曼忽而睁圆了眼,拉着精卫问道,“精卫,你们捣鼓医药的,讲究个什么四气五味,我是一窍不通。今儿我想请教你一下,脉象时沉时浮,一口气儿难以吊上来,是什么个意思?这气儿无形,怎么个吊法?脉象又怎么会一下子沉一下子浮,这般跳脱呢?”

    她这话甫一出口,我的心便猛然一沉。

    这丫头身边素来没什么不要紧之人,如今她听了这话,不知是说谁的。我的心,顿时便忐忑而惴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