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正衣新,满面堆笑,吕不韦今日打扮甚是周正,端的知礼模样恰似个老学究,偏偏又生就一段傲然气场,只教人远远看着不敢轻易冒犯。

    吕不韦颇为恭敬模样,只笑得眉眼都狭长了三分,“太后万福金安,老夫方才去了趟华阳宫,门童说太后带着夫人来此观戏了,老夫将一些无关紧要物什放到了华阳宫,只带了些精简的过来,还望太后笑纳。”

    说着,一应家仆依次打开漆椟,分别有:千年老山参一对、水色上好羊脂白玉镯四只、南洋黑珍珠一串、掐丝缠枝莲头饰一套。只这带来的四样,无不教周遭几桌看客的目光皆从戏台吸引了过来。

    祖母笑眯眯的看着,只捏着那串浑圆的黑珍珠在手中把玩起来,“相国倒是有心人,年年往华阳宫送上这么些好东西,每年还不带重样儿的,颇花了些心思罢?”

    吕不韦只作谦让状,“吕某人若非得太后提拔,今日亦不会有如此风光模样,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太后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方不枉不韦搜罗它们了。”

    饶是我自幼跟着祖母,见识多了稀罕珍宝,可不得不承认,吕不韦每年送来的礼物都是珍稀异常的、或是别出心裁之物。也不知他哪里来这么多心思,竟年年将此事做得这般精致。

    如此,也算吃水不忘挖井人罢?如若当初不是得了祖母的提拔,哪来如今叱咤一方的相国吕不韦呢?

    “喜欢,这么些好玩意儿,哀家怎生能不喜欢呢?”祖母虽笑,却也只是微抿着唇,丝毫不露贝齿,“只叹,哀家如今也老了,这么些好东西,留着给这残破身子却是浪费的!老山参留下倒是不错,兴许将来还能吊着哀家这条老命多活几日!”

    说罢,吕不韦与祖母同笑了起来。

    笑了几声,吕不韦方捻须道,“太后福寿堪比彭祖,想来老山参将来也是放着作摆设用了。一概首饰,不韦选的皆是大雅庄重模样的,太后配之,只增荣华之态,彰富贵之相,不信,太后尽可一试!”

    闻言,祖母笑得愈发欢喜,面色都红润几分。

    “相国之话,哀家岂有不信之理?哀家虽也喜这些花花物件,可到底是年纪大了。不若将这剩下三样,赠予青凰倒是极好的。”说着,祖母便将手中把玩的珍珠塞入我手中。

    我惊起,诚惶诚恐立于一侧,“祖母,这如何使得?这些物件都是祖母所喜爱,青凰怎敢夺祖母所爱?”

    祖母只端着茶盅笑着看戏,并不搭理我,我接着珍珠倒是有些痴傻了,不知该放回去还是该拿着。

    吕不韦只瞟了我一眼,便洞穿我心思,他只捋胡子微微一笑,行至廊窗口,“夫人可知,无尖不商?”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幼不通商贸的我,对这个词亦有些陌生。可吕不韦当着祖母的面发问,我充不得愣,故而只能摇头请教,“恕青凰愚昧,还望相爷赐教。”

    吕不韦站在窗口,只低沉笑了两声,“面前便是市集,远远观得米贩贩米,将白米堆得高而尖,以示商品分量充足从而吸引百姓前来购买。世人皆道商人重利,此乃不假;可商人若也懂得让利,才是真正获利之道。”

    说罢,吕不韦只背着双手缓缓转身,朝我善意一笑,“夫人,可明白了?”

    我怔住,还未反应过来是何意。

    却闻祖母亦笑了声,“青凰,哀家的一切,将来尽数是你和政儿的啊!”

    愚笨如我,此时才明白过来吕不韦和祖母的意思,欢喜敛裙一跪,与吕不韦和祖母各行一大礼,“青凰谢老师不吝赐教;孙儿谢祖母怜爱。”

    言罢,吕不韦只将东西都收敛好了,待祖母唤我起来,只将三样物什都交到我手中,我接过转于精卫,复又行一礼,方坐下。

    祖母邀吕不韦看了一回戏,把酒言欢,谈及阿政近日作为,吕不韦的笑便未断过。我也从吕不韦的口中,得知了如今阿政的政务能力。

    吕不韦亦有提起阿政看重人才,而被赵姬驳回一事。吕不韦对赵姬胡乱干政亦是有不满的,可到底赵姬是太后,她的确有权把握半壁江山。如此,吕不韦却是有异议也不好开口。

    对于阿政看重的几个客卿,吕不韦亦是赞赏有加的,只说阿政眼光独到,选中之才都是志存高远之辈,只差时间磨砺,都是能成大器之辈。虽如今被赵姬驳回了,假以时日,待有了更好的职称相与,再做提拔也不迟。

    闻言,祖母亦是眯着眼连连点头,“相国如此处事之道甚好,从容不迫而有盘算。只可惜我这凰儿和政儿,都是心性急躁之辈,也不知何时才能磨砺出相国这般从容态度啊!”

    我只听得连声叹道惭愧,吕不韦笑曰来日方长,不急,不急。

    左右年关将至,朝中也无甚大事,吕不韦便坐下与我们一起看了回戏,方回去了。我与祖母倒是闲淡得很,在咸阳城街头四处晃荡着,尝一番街头小点,买几匹花纹布样,直至天色渐浓,才打道回府。

    归途中,天空便已飘起了鹅毛大雪,这雪虽来得快,降落至人间时,却也被烟火气息化却干净了,只留一片湿湿的地面和潮潮的瓦顶。

    华阳宫,到底比那咸阳宫多几分人情味,多几分无争的恬淡。与祖母处了小半日,我又起了依赖心,索性便跟着祖母回华阳宫去。

    一路说说笑笑着,祖母还拿了布匹在与我探讨,这布做个小衣裳、小帽子可好?绣些什么花样子才好看。

    行至华阳宫门口时,寒鸦姑姑却忽然敲了敲轿门,低声道,“太后,赵青萝回来了。”

    我与祖母讶异的对视一眼,祖母方幽幽道,“她来作甚?不是将她送回去了吗?再来,再送回去便是!”

    说罢,祖母只道回宫去且不理她,却不料女娃娃嗓音尖利得很,“祖母,祖母,青萝知错了,只求祖母不再把青萝送回去,青萝求祖母了。”

    祖母虽有些不耐,却终究下了轿,我亦跟着下来。

    赵青萝依旧穿得跟个小乞儿似的,明明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却落魄成如此模样,当真不知她是怎么过活的。

    她跪在满是水渍的宫门前,瘦小的身子骨瑟瑟发抖,面黄肌瘦宛如真的乞丐般。发丝凌乱着,睫毛上沾满细细的水珠,呜咽着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

    我觊了祖母一眼,祖母眼中国然有不忍之色,“赵寰夫妇虽有不教之嫌,可到底,是你父母。生你便应当养你教你,你更该秉承孝义好好在他们身边服侍他们才是,如何赖到哀家宫中来?”

    赵寰是我姑父,虽是个软弱饭囊,可祖上基业大,好歹也算一方权贵;而他妻也就是我姑母,却是个厉害得很的角色,尤其她又是嫡长女的身份,自幼便骄纵跋扈惯了的,从来只有别人服从她、她屈就不得半点。

    赵青萝的双眼滚出热泪来,“祖母,夫人,青萝年幼不懂事,青萝无人教养,故而在华阳宫做出许多荒唐事。可青萝却知道,华阳宫众人待我都是极好的,亦是真心实意的,不似在赵家,看似我还是个小姐身份,却过得连下人都不如……”

    赵青萝哽咽了几声,抽泣着冻得言语都有些哆嗦,“赵家一干是什么模样的人,祖母不清楚,难道夫人还不清楚吗?夫人,您姑姑多厉害,可别说您不知……”说着,赵青萝泪眼朦胧的向我泣诉着,“我在家中受的苦,比及夫人曾在大舅舅家受过的苦,少不得半分呐!”

    说罢,赵青萝小小的身子在风中颤得更厉害了。

    呵?我在伯父家受过的苦吗?至今,我都没勇气去回忆呢……小小年纪,当真也是大言不惭,她又怎能知晓我当年有过怎样的苦楚?

    “可那到底,是你的家,有你亲人。”祖母只道。

    赵青萝复往地上又磕了三个响头,“如她们这般只知道生,却不知养不知教的,弃之亦不可惜!今日起,我只念华阳宫是我家,只念祖母和华阳宫内众人是我亲人。自此,姓芈不姓赵!与他们,恩断义绝!”

    我骇然,不曾想不及十岁的丫头竟会口放这般狂言,着实心惊不小。

    祖母亦变了脸色,怒道,“大胆!你可知你今日说的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荒唐话!”

    赵青萝只抬头,毅然决然的脸道,“芈青萝知道!芈青萝更知道,我无悔今日之举!”说着,她楚楚可怜的目光看着祖母,“只,青萝从前太过顽劣,多因在赵家不得宠之故,她们不喜我,我亦爱做些让人厌恶之举去给她们捣蛋!而发现华阳宫众人都是真心待我好,我欲悔改之时,却也来不及了。”

    说着,她哭得更甚,祖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底却流转着几分不忍之色。

    “青萝自知从前罪孽深重,祖母与夫人和众人不愿原谅我是对的。如若祖母实在不愿再认青萝,青萝也自会将自己当做芈家人,只今日在此与得罪过的众人一一磕头谢罪过,再自行离去!”

    言罢,她竟当真一个个的磕起头来,每给一个人磕完头,便数落出自己从前罪状。

    待跪完精卫欲跪我时,我别过脸去不看她,精卫只一脸不忍表情哀求我的模样。

    “夫人,是青萝从前不懂事,青萝不是故意推夫人的……”

    不及她话完,便听得祖母脚步声近去,祖母只脱下外袄给她披上,“起来罢,孩子!到底只是个孩子啊!”祖母说着,轻轻将她牵了起来,“赵家据此车程亦要好几日,你是如何过来的?”

    “青萝没有盘缠,是一路乞讨走来的。”她低声道。

    听得祖母阵阵唏嘘,心疼不已,只拉着她纤弱的手边往屋里去,嘘寒问暖的模样,看得我心窝子如被刀扎了般疼:当年,祖母便是这般将我从伯父家带走的。

    看到祖母牵着青萝回华阳宫的模样,我总觉我最美好被人抢走般,妒忌得慌。

    畅快的心情转瞬憋闷,我与祖母说我忘了咸阳宫还有些事要处理,便辞了祖母。祖母只交待我有了身子该放手的放手便是,我答应着,去寒鸦姑姑处取了那三截碎玉,方离了华阳宫。

    左右还早,就拿着碎玉寻金玉匠去了,老远在街口便瞧见赵胥,他一眼瞄见我,转身便欲猫起来。

    我早已看见他,见状,只冷冷道,“鬼鬼祟祟模样,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你最好自行滚出来!”

    闻言,赵胥从门内闪出来,满面堆笑的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