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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鉴于上次的教训,真下农村了,任乐舟开了个破面包,摇摇晃晃地载着一车铺盖就正式去虎头村了。

    大队办公室有个常年不用的值班室,田惠海找人收拾了一把,留给任乐舟住。

    这些人该钉的钉,该贴的贴,生怕怠慢了这位老板。

    其实书记大可不必如此费心,来承包这块儿地的无论是谁,那都是自寻财路的老板,村里完全不用管他个人后勤问题。

    但他就是隐约觉得这位小任会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也当了一辈子村干部了,牛鬼蛇神看得多,偶尔来一仙人不至于认不得。

    “哟,这行宫收拾地挺好啊,还有饮水机呢!”陆玉宝磕着瓜子儿晃了进来,东摸摸西看看,满脸揶揄。

    田书记对他这外甥实质是很宠爱的,缘于他自己没有儿子,于是多少寄托了一些期望在他身上。

    说来也是有意思,陆玉宝天不怕地不怕,父母惯到大的混不吝,唯独田书记能震住他。

    田惠海稍喘口气,刚想坐下来喝口水,这崭新的饮水机还是大队办公室挪来的,他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外头有车来了。

    陆玉宝先探头一看,不禁嗤笑:“呵,人家连坐骑都降级了。”

    坐骑里先出来的是任乐舟那双大长腿,该说不说,早些年国企挑人也看脸,从他爷爷那辈儿便是眉目深刻,宽肩瘦腰,择出去可以干外交谈判的型格。

    大夏天他只穿了个米色的宽松短裤,腿跨出来长而直,且矫健。上身藏蓝色休闲衬衫,随意套着也透出好身板,全身上下无一处显贵却处处透着骄矜。

    任乐舟勾着脑袋钻进车后备箱,捣鼓了一会儿,就拖出来一台跑步机。

    “呵,人家来强身健体的。”陆玉宝朝地上掷出一把碎瓜子壳儿,从倚靠着的柜子上离开了。

    他刚走到门口,就见任老板抬起一只手招呼他过去,“那个师傅,来来来,来一下。”

    看这情形,人家显然已经没把村口那事儿放心里了,陆玉宝心里这么一想,自个儿给自个儿宽了心,大老板何至于跟自己计较呢。

    于是他欣欣然走上前,一副热心肠的样子把跑步机扛上了肩膀,岂料这玩意儿大概是价值不菲,死沉死沉的,比他搭抬过的所有农具都要重,他一个趔趄就要跪地上。

    难堪之际,身旁伸出一只手把住了他肩膀,这才没趴地上。

    陆玉宝正要谢谢任老板,头一抬,才发觉自个儿舅舅不知道什么时候殷勤地替了任乐舟,站在另一边抬机器。

    而任老板本人则站在车后玩味地看着他,陆玉宝顿觉被人低看了一等,却又碍于舅舅在旁边不敢发火,于是沉着脸把东西搬进了房里。

    任乐舟走了进来,兜里掏出包九五至尊,抽了两根递给田书记和他外甥,道了谢。

    村里临时找来看地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办事儿的人,这人叫陆玉喜,是陆玉宝的大堂哥,只因他家离任乐舟那块地最近,捎带着帮忙看了两天场地。

    说是看场地也不尽然,他自个儿家的牛还得在那半山上吃草,就算不叫他去,这人也是每天准时牵着牛到山下的池塘边报道。

    陆玉喜此刻正躺在池塘边的草地上,衔着草乘凉,自家的老黄牛在一边悠闲吃草。

    打从他出生起,所有的休闲时光都在这片草地上度过,童年和小伙伴拾柴,捡漂亮石子儿,青年出去闯荡失意归来,也多是在这片土地上放空自己,排解压力。

    所以,无论来了几位承包商,在虎头村的人眼里,这块地永永远远属于村民,属于老百姓,所有外来的地主都是过。

    陆玉宝是这么想的,陆玉喜也是这么想的。

    他躺在自家地上乘凉,却没想被人扰了好梦。

    田惠海骂骂咧咧:“牛都吃撑了去,你还在这放呆,赶紧起来,你老板来了。”

    他特意加重了“你老板”中的“你”字,怎么也算自家亲戚,提点提点也是应该的。

    任乐舟并未表态,只看了一眼慢腾腾站起来的陆玉喜,而后环视一周说:“明天我的人进场,这里不用书记费心了。”

    乍一听这话是同田惠海气,实质是在告诫田惠海不必掺合这块地的事了,更不必塞人过来。

    怂货未必是傻货,陆玉喜听出话里的意思了,脸色一沉,嘟囔着:“书记,我这两天看地,家里柴都没劈,我老婆天天唠里唠叨。”

    “任……”书记甫一开口,任乐舟便从兜里掏出钱包,里头夹着一沓钞票,他从中抽出几张递给了陆玉喜,并随口问了一句:“现在还有养牛的么?一头牛管什么用?”

    “养着玩养着玩的,”田惠海搪塞着,“任总,这会儿太热,马上吃饭了,一起到我家里吃个饭,详细的情况我们饭桌上聊。”

    任乐舟谢绝了书记的邀请,自个儿回宿舍泡了个方便面,吸溜两口又觉得没吃头,正盯着简陋的床发愣,手机在兜里“嗡嗡”震起来了。

    是肖素芳打来的视频邀请,他刚想摁接听,又觉得桌上的泡面碗碍事儿,便先扔了垃圾才接电话。

    少女妈简单问了几句这边的情况,又提了些建议,最后吐露心思,这么多年儿子总在捡拾长辈留的摊子,她很过意不去。

    老来到此地修养身心,那是几十年后的事儿,棋牌室生意又好又热闹,他们两口子不打算关门退休。

    真正促使她想买下这块地的原因是,她在牌桌上听发改委干部家的爱人说漏了嘴,这个区在未来二十年会得到政府的大力扶持,尤其包含了他这块地的那个镇子,一定会被征用。

    用途尚未可知,但只要上面没放弃这地方,那即便买下来空置多年,将来也不亏。

    肖素芳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性,虽说老来贪图享乐,但也并非一无是处,相反,她的投资目光是非常精准的。

    “那也不至于花光卖祖业的钱买这块地吧?”任乐舟振聋发聩一问。

    肖素芳“哼”一声,不屑道:“账户为什么空啊,儿子你不上网啊?1818白金眼没刷到?”

    “刷到什么?”

    肖素芳又是“哼哼”,这两声倒是有些小自豪:“因柜员态度不好,户怒取巨款泄愤,快去搜。”

    肖少女嘴里的话可信度一向是百分之百的,纵使这件事多么荒唐可笑,任乐舟搜都不用搜,就相信了这事儿百分之百是自个儿妈能做出来的。

    肖素芳接着说道:“钱哪,我明天后天有空给你存起来,我给几个银行经理都说了这事儿,我看谁如我的意我就存谁那儿去。”

    “那就,谢谢我妈啦!”任乐舟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大男孩儿,跟妈妈说话带些撒娇的样子,逗得肖素芳哈哈大笑。

    午后的虎头村热得能叫牲口炸肺,万物皆休,任乐舟还是个腿伤未愈的伤员,早晨去田头走了一圈已算医学范围内允许的运动量了。

    他简单收拾了自个儿的行李,便歪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时,他这一头一身的汗仿佛洗了个热水澡,隐约记得书记说过值班室有洗澡的地方。

    他凭感觉找到一个房间,刚推开门,里头传来“哎”的一声,随后就见一白花花的身子上火速系了一件儿淡黄色t恤,却也只是围住腰间关键部位。

    幸好是男的,他放下心来,整个人也退出了这间房。

    “你谁?”

    那人冲出来,从门边架子上拿上衣服迅速套上,任乐舟这才看见这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说是青年,也全然不似虎头村的愣头青,这人穿的没那么土,甚至脸上还带着点学生气,干干净净。

    说是学生吧,他一身西裤衬衫套起来,倒又像国金大楼里出来的小白领。

    但此刻这人脸上却并不友善,他又问:“你是谁,在大队干什么?”

    任乐舟看他龇着白牙,拧着眉毛那小样儿怪好笑的,自个儿反倒没那么愧疚了,男人看男人,至于那么矫情吗?

    大队办公室是个什么神仙宝地,几间平房,造价都比不上他家一个厕所,他任乐舟不配用吗?

    门口恰好一个旧椅子,于是任乐舟坐了上去,优哉游哉的目光在这人身上逡巡,开口回复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在大队干什么?”

    “我干嘛告诉你。”这小青年拽上换下来的衣服,瞪了他一眼,就蹬着小步子跑了。

    任乐舟洋洋自得,正要起身,“咔嚓”,椅子腿断了,整个人摔了个屁股蹲儿在地上。

    “妈的,小兔崽子。”他自言自语,眼神又突然亮了。

    门口放着一双42码的运动鞋,新的,不错的牌子,里头还塞了双袜子。

    不是灰姑娘的水晶鞋,是小狗日的臭运动鞋。

    崭新的鞋,能舍得随便丢的没几个人,尤其年轻男孩子,大多对鞋子有种莫名其妙的执念。

    任乐舟笃定这人还得来,他便不想安好心了,把那双鞋拎起来,扔到了自己房间的茶几后面,反正也不会有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