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见识过所谓的“竹签”的刑罚,只反复听得隔壁那阴恻恻的数数声。

    “一根,两根,三根”

    她忽地想起旧时酷刑里的“拶”,这是一种以绳穿5根小木棍的刑具,名叫“拶子”,行刑时,将受刑者手指分别套入木棍之间,用力紧收,叫“拶指”。[1]

    人们常说十指连心,这套“拶指”的酷刑不得不说其歹毒阴狠。

    隔壁房间那人嘴里的“竹签”会不会就是“拶指”?

    “昏了?浇盆冷水!再来!”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满脑子都是隔壁那轻飘飘的几句话。

    “泼醒”“再钉”“还不说?钉!”

    那受刑的也不知是何人,只被钉一次,骂一次娘,疼得狠了,便惨叫不似人声,死活不肯服软。

    到最后,只剩那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她猜要不就是那人不行了,要不就是被堵住了嘴巴,怕自戕。

    但就是没人来管她。

    她被绑在椅子上,不得动弹,到点会有人给她喝水喂食,大小便也严格控制。定点会给她把门打开,让她听隔壁审讯室里的各种哀嚎。

    时间越久,手脚越麻痹,双腿越浮肿,尾椎也隐隐作痛,意识就更模糊。

    间或有清醒的时候,她知道这是对方采取的攻心之道,为的是审讯她的时候,她已全然防线奔溃。

    就这样撑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她在意识混沌里,突然想起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便等着有人来给她送饭的时候,头一歪,死过去。

    那前来送饭的人也算是见过大场面,见她如此状况,只慢吞吞搁了碗,摸上她的脖颈和脉搏,随后才喃喃“还有脉搏,死不了!”

    然后便收拾碗筷,往外走,走了两步,她听得他又回来,摸了一把她的额头,“这么烫?这个会死人!”

    说罢,步伐匆匆出去。

    待听得周遭一点声音都无,她才从麻布袋里睁开了眼,身上的多重伤痛已经将她折磨得在昏厥的边缘。

    她努力去想一些让自己很开心,又或者让自己很讨厌的人和事来保持清醒,但都不管用。

    直到外间有人声传来,她忽然闻见一股很熟悉的烟草味,隔着麻布袋朝自己的鼻子里钻。

    是他来了吗?

    她恍惚记起,卢南琛第一次来救她,也是在她即将扛不住的时候,如今,是故事重演吗?

    “宋小姐,这便扛不住了?”

    很可惜不是。

    罩在头上的麻布袋被去掉,丁逢春那张鞋拔子脸近在咫尺,一笑便露出那被烟草熏黄了的两排大牙,还有口臭。

    她真是糊涂了,居然将他的味道当成是卢南琛的。

    “这才开始呢!”

    丁逢春拖着椅子过来,坐到她面前,翘着腿,神情轻蔑,“你们这群人呀,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说顾松易这人,他就是一穷教书的,怎么你们一个一个都为了维护他,连生死都顾不上?”

    “您有信仰吗?”

    这么多天,她是头一次开口说话,张口便是嘶哑粗糙的声,连她自己都被吓一跳。

    “信仰?那是什么狗屁东西!在我眼里,钱,权,哪样都比你们那个所谓的信仰要可靠千倍,万倍!”

    他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那站在他身后的小警员,哈着腰替他点上火。

    “一个连信仰都没有的人,怎么能懂我们的事?”

    她在作死的边缘,极尽嘲讽之能。

    “你承认了?”

    “承认什么?”

    “你是共、党?”

    “哈哈,丁副处长,您好歹是北平警察局正儿八经的侦缉处副处长,要知道,说话要有证据!要不然,那就是污蔑!”

    “既不是一处,哪里来的‘我们’?”

    他忽地双眼微眯,身子朝前微倾,“到了这儿,就只有我,与你们!说吧,你与那顾松易是何关系?他是不是你上峰?”

    “您自己查啊!这要是都让我自己说了,倒显得您这副处长一点用都没有!”

    丁逢春伸长嘴猛地吸了口烟,对着小警员点了点头,小警员上前,一个耳刮子直接给她打出鼻血。

    “嘴巴厉害不是到这里来用的!在这里,只能是我问什么,你老实答就可以了!别仗着颜团长跟局里打过招呼,让别对你动刑,可若是你不听话,这动不动刑可就不是我说了算的!”

    宋慈音还懵在那一巴掌里,温热的鼻血流进嘴里,腥甜异常。她转过头,带着怨恨的目光剜着二人。

    丁逢春被这眼神瞧得不舒服极了,抹了一把下巴,丢下烟头,几步上前,捏住他的下颌。

    “正月十五,是不是去过百花胡同?好好答,否则章台巷里的那位梅老板,哦,还有一位老妈妈,又或者是现在与你同住的傅家小姐和钟医生,都不免要到这局里走一遭!”

    他的眼里带着得意,带着掌握一切的得意。宋慈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去过!”

    “去做什么?”

    “送药!”

    “送药,你又不是大夫,送的哪门子的药?”

    “是你不懂!师娘那一段时间身体不好!”

    “我还是那句话,身体不好找大夫,找你有什么用?”

    “你是个鳏夫吧,回头找个相好的问问,为什么女子有段时间身体不好,为什么需要补气养血!”

    丁逢春反手又是一巴掌。

    小警员上前,轻声道,“女子来月事,血气不足,若是小产,更是不足!”

    “听说那一晚,你还救了个人!”

    “听说?你听谁说的?你让那个人出来,老娘要当面对质!”

    “你这嘴巴,实在讨厌的很,不给你点厉害瞧瞧,是不知道规矩了!”

    说完,抽过一旁墙上挂着的鞭子,往桌上的碗里沾了沾,不知道是不是盐水。

    她瞅着鞭子,眼里闪烁了几下。

    “想屈打成招啊?那你也得让我知道,你想让我招些什么?”

    “肯说了?正月十五的事我可以不追究,毕竟死无对证!三月十日,你是不是又去了百花胡同?”

    “去了,还是送药!准确的说,那段时间我天天去!”

    “那为什么隔天顾松易便搬去了东交民巷,并将你推荐给京报?”

    “顾老师要搬家那是他的自由,推荐我去《京报》,这就更平常了,你但凡去燕大问问,往上几届数数,顾老师可是推荐了不少人去报社,不仅《京报》,《大公报》甚至是《申报》他都有推荐过学生,这有什么?”

    丁逢春一时被问住,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这一点一查就知。

    他狠狠压下了心里那股火气,“这我自会查!”

    “四月五日,你去了哪里?”

    “四月五日?”她略想了想,道,“有点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还是不肯说!小李子,把那幅画拿出来,让我们宋小姐好好回忆一下,四月五日到底去了哪里?”

    小李子转身从桌子上一堆物什里抽出一卷画来,“唰”一声在它面前打开,是一副《海棠春睡》图。

    “这是傅小姐酒后之作,留在了春华楼!那日我们去春华楼吃饭!”

    “吃饭?”丁逢春似是听到了什么玩笑话,“四月五日你们解决了一名,我方重要人员并成功转移了苏联专家,你敢说你一点都不知情?”

    “那还真不好意思,这个我是真不知道!就算这幅画是我画的,那也只能证明我当天到过春华楼吃饭!况且,我要是执行任务,我会大意到留下自己的名字好叫丁副处长抓我?”

    “做没做不打紧,只要你承认你去了便是了!后头还有呢?四月二十日,琉璃厂的翰文斋,哦,不,四月十八日那天,你们死了一位交通员,联络地点恰巧就是翰文斋,他死了,没人送信了,怎么恰巧你就去了?一个巧合是巧合,可这么多巧合,那就不是巧合,是人为!”

    宋慈音叹了口气,吸了吸鼻子,“我确实去过翰文斋。”

    丁逢春闻言眼睛一亮,示意小李子记下来,“你去送信?”

    他这话问的乖张,仿佛是认定了她是其中一员。

    宋慈音瞧着他,仿佛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没有!我去读书!琉璃厂一带书店众多,这笔墨纸砚,古玩书画,哪样我都喜欢!”

    丁逢春觉得这女人骗了自己,一脚踢过去,完了又不解恨,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耍我呢?到底去送信没有?”

    “没有。我去翰文斋,一为读书,二是见人!”

    丁逢春觉得有转机,“谁?”

    “裴照,裴大法官!”

    似乎觉得说得不够,“这件事,裴家四公子裴境安也是知道的!”

    突然杀出来的一个新名字,丁逢春没有防备。

    裴照是谁,这是在整个法律界都闻名的人,若不是因为顾及北平家里有老小,这位裴大法官早就去了南京最高法就职了。

    “小李子,你去吴处长那里说一声,请他往裴大法官那里去个电话核实一下!”

    话说的明白,同时他没放过这个女人脸上任何轻微的表情。

    “是真是假,很快就知道了!”

    小李子搁了笔飞一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