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庆宫西殿。

    绿云垂首低立在殿中,余光瞄着主子沉如黑墨的面色,呼吸都不敢放得太重。

    殷怀玦阖眸坐在紫檀木椅上,深沉下一口气压住心头怒意,捏着眉心开口道:“李恕怎么跑到宫里来的?”

    绿云将脑袋埋得更低,恭敬答道:“属下不知。”

    殿中静极,落针可闻,连琉璃灯烛火燃烧的声音都听的十分清楚。殷怀玦久久未再开口,绿云只觉煎熬,脊背越发僵直。

    直至她呼吸都有些发抖,殷怀玦才缓缓睁开眼,“你不知道?”

    闻言,绿云身子一僵。

    尚未想好如何回答,便听殷怀玦冷笑一声道:“也对,你当然不知道。”

    不等绿云松下一口气,他又话锋一转,“不过——”

    “太子同那些使臣到上林苑的消息是你递出宫去的吧?”

    绿云心下突的一跳,不敢再欺瞒殷怀玦,急忙跪了下来,“属下、属下知错……”

    “知道我为何不将李恕安排到宫里么?就是因为他喜好自行其是。我知晓李恕心悦你,也没兴趣管你二人的事,只是你同他处的近了,便也变蠢了么?”

    殷怀玦说着,微微眯起眼眸,将如刃目光凉凉落到跪着的绿云身上,“我最厌恶自作聪明的人。”

    听到“厌恶”二字,绿云肩膀抖了一下。她咬了咬唇,到底是将想要同李恕撇清关系表露心意的冲动压了下去,“属下知错,属下甘受主子责罚……”

    “再有下次,你也跟着滚回龙城。”殷怀玦收回犀利的目光,冷声道:“下去。”

    “……是。”

    片刻之后,绿云退了出去,殿中便只剩下殷怀玦一人。

    他重新阖上眼眸靠在椅背上,心绪却并未因此平静下去。

    李恕将他气得不轻不假,然而此刻殷怀玦心下烦躁似乎并非主要来源于李恕。

    而是戚瑶。

    脑海中毫无缘由的浮现起白日里发生的那些于他而言无关紧要的画面——譬如那蠢太子不管不顾朝他扑来挡住飞针的动作,又比如,那张被细雨洗去铅华后清秀到有些女气的面庞……还有眼角那粒惹眼的朱砂痣。

    蓦然意识到这些画面的无用,殷怀玦倏地睁开眼,眉头紧蹙。

    戚瑶的身影因着这个动作暂时被抛出脑海,可殷怀玦一睁眼,余光又瞥到换下后被挂在描金山水围屏上的的纱衣。

    鬼使神差的,脑子里立刻映现出戚瑶身着女装的画面来。

    呼吸微微一滞,殷怀玦才稍微被压下去的躁意又被勾了起来,其中夹杂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过那情绪转瞬即逝,以至于殷怀玦根本未分出心思去探究其中意味。须臾,他落在纱衣上的目光渐渐变冷,最后转为嫌恶。

    这女子的宫装他实在是穿厌了。

    待狗皇帝的生辰一过,那些使臣回去后,他便加快动作——快活自在了这么多年的戚家,是该开始付出代价了。

    如此想着,殷怀玦缓缓敛下眼眸,目光落在书案角落的松形和田玉绦环上,晦暗不明。

    笠日,钟粹宫。

    戚瑶睁开眼时,已是过了正午了。

    见她醒来,候在床边的守福面露喜色,“殿下,您终于醒了。”

    透过窗牖的细碎日光有些刺眼,戚瑶抬起手背覆上眼睛,沉默着回忆半晌,才理清现下的境况来。

    “我这是睡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戚瑶如是问。

    “睡了一日,殿下。”守福扶着戚瑶在床上坐起身来,又给她倒来一杯水,“陛下来看过一回,说是先让殿下好生歇着,招待使臣的琐事已经交由礼部了。”

    戚瑶顿了下,“需要休息很久吗?”

    守福摇头,道:“姜太医昨日给殿下开了两服药,只需再喝两日便好了。”

    闻言,戚瑶微微松了一口气。倒不是因为这毒不致命,而是因着替她医治的人是姜太医的缘故。

    因为怕被人发现是女儿身,穿书以来戚瑶一直十分谨慎,只要不是什么致命的伤病,便都自己咬牙忍了。唯独两年前她高烧不醒,守福才叫了一回太医。

    那时来的便是姜太医。

    姜太医,姜长垣,既是文太师的至交好友,又是宫中年纪最长的太医。他虽年至九十老眼昏花,但资历却是极高的。

    戚瑶还以为自己当时便要这么暴露了,可出乎她的意料,姜太医把完脉后并未说什么,甚至连面色都不变一下,只是照章办事替她开了几服药方。

    戚瑶饮下一口温水,佯装随口问道:“姜太医……没说什么其他的吧?”

    “别的……别的似乎没说。”守福想了一下,“噢,对了!”

    他声音一下子拔高,戚瑶的一颗心也被提到了嗓子眼。

    在戚瑶紧张的等待中,守福道:“姜太医说幸好殿下回来的及时,毒未侵体,否则医治便要花费好一番功夫了。”

    说着,守福露出愤愤的表情,“那些个刺可真是阴险狡猾,最喜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可一定要查出来是谁……”

    守福在床边替她生气,戚瑶却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拿着瓷杯的手一僵。

    “守福。”按下心中不妙预感,戚瑶问道:“昨日是谁送我回宫的?”

    “是那位阿丹洛王子。”

    脑中“嗡”的一响,戚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上勉强维持着如常神色,“那,他可有说了些什么?”

    “应当也没有。”守福摇了摇头,“阿丹洛王子骑马带殿下先行回宫,等奴才同其他人赶回钟粹宫时,那位王子已经离开了。”

    闻言,戚瑶轻轻舒了一口气,却仍旧觉得还存着几分忐忑不安。

    阿丹洛是没看出来么?否则以眼下大安与北姜的局势,他全然没有理由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除非,阿丹洛想以此作为交换某些利益的筹码……

    戚瑶正出神想着,忽然听到轻巧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有宫女禀报道:“殿下,晞宁郡主来了。”

    殷怀玥?

    这个名字一下子将戚瑶从思绪中拉离出来,面上神情也由微怔转为惊惶,慌乱之间,她眼睛一亮,想出个绝妙的办法来。

    匆匆放下手中瓷杯,戚瑶忙将守福唤了过来,对他耳语道:“等下郡主进来,你就说我还没醒!”

    说罢,不等守福回答,眼睛一闭被子一蒙,便这么直直躺了下去,俨然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样。

    她这几个动作实在是太过迅速,一气呵成,直将守福看得呆住了神,半晌立在原地未反应过来。

    直至戚瑶又从薄被下看探出半个脑袋,小声催促一声“去呀”,他才挠了挠头,面带不解的领着那宫女往殿门口去。

    “奴、奴才见过晞宁郡主。”守福才跨出殿门,便见晞宁郡主已经立在外头了,吓了一跳。

    他似乎有些懂自家殿下为何要装睡了。

    “起来吧。”瞥了他一眼,殷怀玦淡淡道:“殿下如何了?”

    他虽在问守福,可似乎却没有想要等到回答的意思,在守福开口之前,已经提了裙裾径自步入殿中。

    “郡……”

    守福欲要跟上去回话,可不知是郡主身量太高还是怎的,自己以平日的步幅竟有些跟不上。待守福小跑至他身旁,殷怀玦已将嵌螺钿凉床上的一隆起打量了一番。

    目光掠过那张半掩于薄被下的清丽面庞,在微颤的眼睫上停留片刻,殷怀玦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语气不咸不淡的开口:“殿下还未醒么?”

    守福忙不迭点头,“还、还未醒。”

    “嗯。”

    殷怀玦挑了下眉,如是意味不明的应了一声。

    那被刻意拖得格外长的尾调如利刀般凌迟守福的神思,他越发心虚,下意识又补充上一句:“殿下晨时醒了一次,不过、不过又睡下了……”

    守福不常撒谎,因此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便先出了一身汗。殷怀玦睨他一眼,心下哂道这主仆二人倒是相似——撒谎的伎俩半斤八两,一样拙劣。

    事实上,紧张的不单只有守福,侧身缩在被子里的戚瑶亦是高高提着一颗心,屏息凝神,竖着耳朵仔细听着殿中的声响。

    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她听到一阵攒盒与碗碟同案面触碰的声音,大约是殷怀玥带了什么吃食。

    “太后娘娘命我过来探望殿下,顺带带了碗鸡汤与点心。”果然,戚瑶听见那道悦耳的嗓音如是道。

    她担忧许久,殷怀玦却并未提起昨日之事,只是时不时同守福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如此一来,戚瑶便不自觉松懈了些。

    然而便是在这时,她听见殷怀玦冷不丁问了一句:“说起来,太子殿下送来的那道药方——”

    “你可有看过?”

    这话听起来问得随意,可戚瑶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冷了几分。

    她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殷怀玦居然这么记仇。

    守福若是只记得纸上那几味药还好,偏生戚瑶已将那药方作何功用告诉了他,此刻被殷怀玦这么一问,他顿时便紧张起来。

    “回郡主,奴才、奴才……”

    守福支吾半天,额上都急出汗了,也挤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殷怀玦却完全没有停止发难的意思,冷声道:“看没看过?”

    “扑通”一声,守福急忙跪了下去,他咬了咬牙,打算自己一人担责,“奴才看……”

    “咳咳!”气氛正紧张,戚瑶刻意的咳嗽声在殿中响起,打断了守福的话。

    她缓缓睁开眼,翻了个身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半眯着眼睛看了殷怀玦一会儿,才面露讶色道:“阿玥怎么来了?”

    说着,不等殷怀玦回答,垂眼将目光落在跪着的守福身上,疑惑地皱了皱眉,“怎么跪在这儿?快去看看孤的药熬好了没有。”

    见守福愣了一下没动,又语气抱怨:“还不快去?留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守福脑袋再不灵光也反应过来了,他连忙起身,也不敢去看殷怀玦的神色,连声答“是”,匆匆退了出去。

    见守福的背影在殿门处消失,戚瑶才将提起的心落了回去。调整了下神情,她冲殷怀玦露出一个笑来,“阿玥怎么还站着?快坐。”

    殷怀玦无言看着她,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

    戚瑶的动作如此连贯自然,若非他早先看出她在装睡,兴许真要被那无辜和善的笑容骗了过去。

    他忽然想起宴会那日,戚瑶醉酒后也是这么脸不红心不跳撒谎哄人的。

    呵,骗人的本事不怎么样,脸皮倒是够厚。

    如此想着,殷怀玦轻轻冷笑一声,也懒得同她折腾,“不必了,既然殿下伤势无碍,怀玥便先回去了。”

    戚瑶巴不得他走,忙道:“也好,还要劳烦阿玥替我向皇祖母说一声,让祖母不必挂念。”

    说着,戚瑶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话似乎露了馅。她刚刚可是“睡着”的,哪能知道殷怀玥是自己想来还是替皇祖母来的。

    她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忐忑来,不过殷怀玦居然并未再说什么,只是极敷衍地弯了下唇角,便冷着一张脸福身离开。

    “怀玥告退。”

    殿中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压抑气氛随着殷怀玦的离开散去,戚瑶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鼻尖闻到一股鸡汤的浓郁香气,她睡了一整天,也正好有些饿了,便吩咐宫女道:“将汤端过来吧。”

    “是,殿下。”

    戚瑶接过鸡汤,又担心守福在外面着急乱跑撞上心情不快的殷怀玦,又朝那宫女道:“都下去吧,去将守福唤进来。”

    她喝下小半碗汤的时候,守福苦丧着脸进来了,委委屈屈立到床前,却也不抱怨。

    “殿下。”

    知晓他被吓着了,戚瑶轻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等父皇生辰我再同怀玥说说,她便不会为难你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戚瑶多少有安慰守福的心思,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高岭之花什么时候能消气。

    一面想着,她一面喝着汤,满满一碗鸡汤竟很快见了底。戚瑶将空碗递给守福,余光忽然瞥到案上一个约莫巴掌大的盒子。

    “那是什么?”

    顺着戚瑶的目光看去,守福道:“是郡主方才带过来的,想来是给殿下送的礼物。”

    戚瑶有些诧异,待守福将那盒子呈了过来,她才发现是个回文戗金边的精致填漆盒子,打开一看,眉头却顿时皱了起来。

    盒子里盛了一块膏体,从质地颜色来看显然是男子容修用的物什。只是这香气过分浓郁,叫人一闻便觉刺鼻,如此味道便是宫中命妇也鲜有用的,若是哪个男子往脸上涂这样的脂膏,定是要被人耻笑。

    戚瑶想起昨日自己狼狈的模样,忽然觉得殷怀玦给她送这脂膏不是什么好事。

    事实也是如此,殷怀玦来时便是抱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想法,便是想嘲讽这相貌女气喜好容修的狗太子。

    只不过,戚瑶已经全然忘记自己也曾给殷怀玦送过胭脂的事,于是也仅仅在心头升起轻微的不舒服,便也不做多想了。

    那银针上的毒不致命,但对戚瑶也并非全无影响。

    午间醒来吃了点东西后,她白日里便一直昏昏沉沉的,到了晚上反而还更清醒些。

    左右还活动不了,又没了睡意,戚瑶便在床上翻看平日难得消遣的闲书。看了约莫一个时辰,她正要将书放下,忽然瞥到枕下露出的一角白色来。

    原以为是自书中掉落的纸页,可细细一想,她虽在床上看书,仪态却不差,落下的纸怎么可能被动得塞进枕下去?

    如此想着,戚瑶面色凝重了几分,将枕下的东西抽了出来。

    居然是一页空白的白笺。

    戚瑶诧异了一瞬,她仔细观察了手中白笺半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摒退殿中其余人,自己撑着绵软的身子下了床,朝最近的烛台走去。

    白如雪的笺纸被细长指节捏着放到烛火旁烤了烤,片刻后,空白的纸面上缓缓显出半透明的字迹来。

    “初九,亥时,宫后苑。”

    戚瑶紧紧盯着纸上逐一出现的字,待信上落款处的字迹显现时,倏地瞳孔骤缩。

    落款处的字迹消失得极快,但她还是清楚地看清了留信人的名字——

    “阿丹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