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秋至,太后的身子却总不见好,虽然早度过了最危重的时候,可是总精神乏乏,气虚无力,需吊着补药才能勉强支撑。太医说,一来是毒蜂毒性强,伤及了根本。二来则是因为太后早先染过瘟病,留下了后遗之症,比旁人体质虚弱,在她身上,普通病邪也更易诱发大病。

    不过,纵使身体不似从前那般康健,太后依然想全权主持操办封后大典的相关事宜,不愿疏忽慢待。

    我在宁康宫陪着太后晒太阳,不禁抬眸端详起了宫门前的景象。今日云高气爽,在初秋艳阳的照耀下,整个宫苑格外的祥和宁静。风中飘着银杏的味道,虽不算好闻,但胜在模样金黄灿烈,与红墙琉璃瓦最是相衬。

    我不禁道,“这树粗壮漂亮,不过单看总觉得形美而意缺,还好,有朱楼重檐与之相映成趣。”

    太后半躺在摇椅上,也跟随着我的目光,仰面赏起了宫门旁树冠高耸出墙头的繁茂银杏。她难得沉静的微笑道,“皇帝刚登基的时候,哀家从凤仪宫搬到了宁康宫。当时就很不喜门口的这两株白果银杏。觉得气味不好,果子□□,实非好物。可碍于它是大翁朝开国皇后亲手所植,便不敢肆意砍伐。皇帝十三岁即位,十四岁亲政,而哀家也在宁康宫住了差不多十年了。可能是觉得自己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吧,眼前的苍天黄杏呈‘秋日盛春朝’之象,竟越看越顺眼了。”

    “太后娘娘福寿康宁,乃松柏之寿。民间有句俗话,小病挡大灾,小灾乃大福之征。正所谓,得众动天,美意延年,太后娘娘您有我在膝下侍奉,闲时还可含饴弄孙。只若不消极待日,身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太后欣慰地笑了,握了握我的手,随后便吩咐李金泉去漪澜殿把皇孙抱过来。

    没一会儿,穗欢姑姑也从外头回来了,她有些为难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朝太后无奈地禀告道,“太后娘娘,封后大典咱们不是初拟在了十二月二十日吗?可是礼部那边却说那天不是个吉利的日子,希望您另选黄道吉日。”

    礼部之所以想否这个日子,原因很简单,无非是因为前些年给叶知秋行公主册封礼的时候,挑的也是十二月二十日。叶知秋下场不好,不得善终,礼部林熙斌等人谓之不吉。太后亦有些迷信,很是犯难,一边觉得在女儿的生辰日为她戴上皇后凤冠作为礼物最圆满不过,一边又担心沾染叶知秋的晦气和不详。

    见此状,我做出通情达理的样子,敦敦微笑道,“太后娘娘,礼部也是好心,那便重新拟定个吉日良辰吧。臣妾前些天恰好听皇上说了,十一月十五日乃黄道六神值日之时,无论嫁娶、祈福、求嗣,诸事皆宜,又恰逢花好月圆之夜,寓意美好,最适合操办吉隆之喜。皇上一向敬重太后娘娘,因您择了腊月二十那日,便想着顺您的心意好了,所以才按下没说。”

    眼看又快是新的一年了,将近年关,太岁交接,万象更迭,事事都堆着清算。若封后之事拖到明年,恐生变数啊。既然不能十二月二十日,那便更提前吧。反正,无论如何,都别再节外生枝了。我如是想着。

    太后听了我的话,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再无后顾之忧,“很好,那就十一月十五日吧。不过,以后每年十二月二十日那天,哀家还是要为你庆生的。只是得委屈你了,不能光明正大的操办。”语末,更是止不住满眼心疼。

    我懂事点点头,反开始宽慰起了她。

    一场绵长的秋雨催熟了桂花。众妃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一路上皆有桂子的馨香。我将要到宁康宫时,却见淑妃在宫道上打骂奴才。

    顿下脚步,端看着远处气急败坏的她,我朝身边的花囍道,“淑妃是怎么了?都入秋了,火气还跟夏天的太阳一样那么大。”

    花囍心照不宣地笑了,极小声应着,“听说赵淑妃的父亲赵粤大人早前秘密去找了礼部的林熙斌,说什么十二月二十日是大凶之日,意图借礼部尚书之口,向皇上和太后建议延迟封后大典。却不想,娘娘您能三言两语化险为夷,不但没有推迟典礼,还把日子给提前了。也难怪淑妃娘娘气得跳脚呢。”

    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佳节了。翁韫带着苏州产的渭塘淡水珍珠进宫,孝敬给了太后和几位老太妃,临行前又与我在御花园散了散步,邀我中秋之夜一同逛逛民间的灯会。

    我笑着婉拒道,“虽然我也很想去宫外赏花观潮,点个灯笼,喝喝小酒,但中秋那夜有宫宴,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作为后宫妃嫔如何脱得开身?”

    翁韫有些失落,“哎,那真可惜了。逢春姐姐你是不知道呢,今年中秋,烟火商会把全大翁朝的商贩汇聚在了京城,举办比赛,争夺天下第一烟花这个名号,到时候一定会很热闹的。”

    “虽然夜里的时间不允许,但是白天我还是能抽出身来的。”不忍辜负她的盛情,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咱们下午的时候去泛舟听曲,赏花卖灯笼也好啊。”

    “是吗?那也不错!我也好久没有去集市上逛逛了。这两年京城里卖的小灯笼,流行的都是苏杭的款儿,咱挑些好的回来,送给我的语行大侄儿。”翁韫两眼放光,似待嫁前那般活泼。只若不联想到内宅争风吃醋那些个糟心事儿,她便永远是个明媚的少女,而不是狭隘深闺中失了光彩活力的怨妇。

    “不过”我话音一转,“出宫前还是得先请示下你皇兄。”

    “这是自然。他若不同意啊,我就去他那儿软磨硬泡。”翁韫摆出势在必得的架势。

    在征得翁斐的点头之后,我与翁韫约好中秋那日下午在宫外的江坊街碰面。原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出宫,不想却遇到了很久很久未见的刘清慰。

    江坊街连着护城的河水,水陆纵横交错,街上酒楼乐坊最多,常常是歌女们歌喉圆润的妙音中忽然传来两声船夫粗矿的吆喝声。京城汇聚了来自天南海北的食、游,所以是酒肆茶楼生意总是很好,流络绎不绝。为了节省陈设空间,所谓中等雅座,不是上好的私密单间,而是多以绘有山水花鸟的屏风、竹帘相阻隔的半封闭式席座。

    今天出行我只带了花囍和李良堡。但刚出宫门时,我便让花囍回家亲了。听说姜嬷嬷主动请辞了刘府的差事儿,用花囍在宫里存的月例和我平日赏赐的银钱,于京郊置了一处小宅子。熬了半生,终于不再为奴为仆了。

    我戴着白纱帏帽,才落座不久,横着屏风的隔壁雅座也恰好来了一群勋贵郎君。虽然隔着屏风和竹帘看得模糊不真切,但昂贵的衣角料还是能在他们落座时,透过缝隙窥看到的。而且,我隐约也能从店小二上赶着讨好招待的架势里辨出他们的身份不同一般。

    本来我也不甚在意,只是这些郎君的谈话声却很是耳熟啊。侧耳细听,好像是霍宝奉、朱昂等人,就连那尹锦也在其中。

    霍宝奉忽然的一句话,惊得我一个激灵,“清慰兄,你这次回了京城,可还要再去琅琊?”

    刘清慰也在?他回京了?他什么时候回的京?那他还会走吗?内心接连不断的惊讶和疑问来回翻涌,可抬眸痴痴地望向屏风时,我的动作却十分的木然,十二分的迟钝

    对面似乎在失意苦笑,“但听皇上吩咐吧。”

    不想在此时,尹锦却伸出了橄榄枝,“清慰兄,尹某虽与你接触不多,但我早听说你是文武全能的百里之才,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卫边疆。不若让我去御前请旨,将你调至我父亲麾下!以后竭力提拔你的官阶品衔,绝不埋没你这昆山之玉!”

    “多谢尹兄抬举。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刘某却是个没什么大志抱负的,不但资质平庸,还容易怀土思归,只怕力不胜任,会辜负尹元帅的抬爱啊。”面对尹锦纳士招贤的诚意,刘清慰似乎并不心动。

    就算刚才刘清慰婉言谢绝了,尹锦也并不恼,只大方道,“没事儿,只若清慰兄改变了注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就在此时,三个身材婀娜的曼妙丽人从楼下款款而来,对着霍宝奉等一桌男子一一拜过。朱昂露出男人们心照不宣的微笑,介绍道,“这是红豆书寓的春谢姑娘,夏麓姑娘和秋茵姑娘。”

    我微微一怔,低声问李良堡,“什么是书寓?”

    李良堡早看出我在窥听对面谈话,所以一直不敢出声打搅。见我问话了,才暗昧一笑,“娘娘,这书寓说白了就是看起来高档些的妓|院。红豆书寓的妓子听说是京城要价最高的,而且卖艺不卖身。不但要长得漂亮,精通琴棋,还得饱览群书,能博古通今。若想她们奉,商贾得吃闭门羹,四品以下也恕不接待。”

    “哦,懂了,就是举止行为处处端着,好自高身价呗?”

    “还是娘娘您一针见血,遮羞布都不给人家留一片。”李良堡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那么犀利,只能尴尬地陪笑。

    “对了,这红豆书寓,可是开在了愿君多采撷馆儿旁边?”我没记错的话,之前陪翁斐微服私访时,曾通过千里镜看到过红豆书寓的匾额。

    李良堡有些讶然,“娘娘还知道愿君多采撷馆儿呢?这红豆书寓啊跟愿君多采撷馆儿其实背后都是一个老板。只不过妓子也分三六九等嘛,所以书寓里头的姑娘大多是瞧不上普通勾栏做营生的。”

    此时,只听刘清慰饶有兴趣的问其中一女子,“春,春天乃是百花盛开的时节,你为何叫春谢?”

    只听那女子声音柔婉,似杨柳含烟却不卑不亢,“回大人的话,小女子出生寒窑,父母早亡,从小的经历让我不敢不保持清醒,如今门前宾繁盈又如何,不过是浮华一梦,迟早人去楼空,春尽春花谢。我以‘春谢’为名,不过是为了时刻警醒自己,别得意忘形。”

    刘清慰好像联想到了什么,嘴角不自觉露出一抹不可察觉的苦笑。正搂着那秋茵的尹锦,察言观色,心领神会,故意问,“清慰兄觉得春谢姑娘怎么样?”

    刘清慰淡呷一口清茶,“今晚就她了。”

    听到这儿,我再也遏制不住内心复杂的情绪滋生。既觉得屏风后的男子陌生,又大概明白他的转变是为哪般。我尝试着理解他的落寞。纵使他也并非完全无辜,但因命运的捉弄,发妻改嫁他人,孩子的生母又亡故,自己还被放任在外,与家人分离,再难被皇帝重用,短短三五年光阴,就经历了别人大半辈子才能体会的酸辛苦辣离合悲欢

    物是人非的恐怖之处在于,它会让你曾经最熟悉、最了解的他,与从前判若两人。

    若我们之间没有横生那么多变故,我还是他的妻子,他还是那个倾尽温柔的夫君,那今天这样的应酬场合,他会为了我拒绝千金难买的粉红佳人吗?哎,罢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这些假设,实在无益。

    此情,此景,此刻,他与我不存在任何关系,我又何必在乎他的所作所为呢?

    李良堡在我耳旁充当起了京城百事通,“这春谢姑娘听说是继一代名妓柳婉婉之后,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清倌人儿了。不但千金难求,出来奉还全得看自己的意愿,连幕后东家都不能强迫。所以依奴才看啊,她八成也是中意眼前的人的。”

    李良堡好像还没意识到对面的人是我前夫?我嘴角抽搐地转过头看他,果然,尚还沉溺香艳八卦中,于是我讪笑道,“李良堡,你一个太监,深居宫闱内,宫外烟花柳巷里的风月事,倒是无所不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