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卫风由施仲台陪着,又去拜访了吴县那两家纺织厂的老板,敲定了交易的细节。

    当他把车停到程公馆院子里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大哥,我都开始怀疑你是不是能掐会算啊,这卡着点儿回家的功夫可是愈发纯熟了。”

    程卫风一进门,妹妹程小雅就调侃起他。

    “嘘,小点声,万一被爹听到怎么办?”程卫风连忙压低了声音制止妹妹的“大喇叭”。

    “放心吧,爹由曹姨娘陪着,在后花园散步呢,听不见的。”

    曹姨娘是程夫人过世后,程兆栋娶的填房。原本对原配生下的一子一女也是不错的,但自从八年前有了她自己的儿子程鲁颂之后,就开始变得不太一样了。尤其是程卫风逃婚去日本留学那两年,她的心思格外活泛,令程小雅愈发对她不满意。

    程卫风松了口气,坐到妹妹身边,问道“沈菀今天又来了?”

    “来了,刚走。我说大哥,你得赶快想个办法解决啊!沈菀最近常来,你躲出去了,我就得陪着,导致最近的击剑课都没上成。”程小雅抱怨道。

    程小雅是程家三代唯一的女孩,又自小没了母亲,故而程兆栋对她一直宠爱有加。她不喜四书五经,程兆栋便从西式学校里给她请了老师到家中授课;她不爱弹琴作画,倒是对刀枪棍棒兴趣颇深,程兆栋即便不愿,也还是让她学了击剑与格斗。几乎有求必应。

    “我过些天要去趟南通谈生意,她就应该不会来了。”程卫风笑着安抚。

    “那你走了,谁陪我练剑啊?”

    程卫风看着妹妹嘟着嘴的可爱模样,心想,就算性格再霸道、要强,也终归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小心思一眼就被人看穿。

    “我让仲台陪你练,可还满意?”

    程小雅不由得笑弯了眉眼。

    顾氏棉花园终于有了好转,傅清峋很是高兴,却不知为何,当天晚上她睡得却很不好。刚一躺下,就被一个噩梦裹挟着去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

    那里的房屋或破败、或坍塌;那里的街巷是被殷红的血铺染过的;那里的人或是在拼命奔逃,或是在哭喊嚎叫,或是瘫倒在血泊之中,横七竖八,死相各异。

    傅清峋被眼前的一幕幕吓坏了,她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拼命跑,拼命跑,却怎样都跑不远。最后还被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抓住,她回头看去,那只手的主人满身满脸都是血,用哀戚的眼神看着她,用尽全力却又气若游丝地对她说:“救救我……”

    傅清峋吓得不敢看那个人,转身就跑,好不容易挣脱了那只手,却又被一个士兵用刺刀抵住了胸口,那士兵微微用力,刺刀随即划破她的肌肤,刺进她的胸/膛。

    “啊!”

    傅清峋随之惊醒,汗水顺着额角向下淌,她缓了一会儿,抬手随意抹了一把,环顾四周,发

    现她仍旧在自己的房间里,窗外已是艳阳高照。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之前只是觉得自己的压力过大导致的,可如今压力不再,却还是被噩梦侵扰,让她不得不去细细琢磨原因。

    傅清峋一边洗漱,一边想,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房门就被敲响了。

    “六姨太,您起了吗?”

    是她的丫鬟胭脂。

    “起了,这就来。”

    “六姨太,二夫人让您起了就下楼去。好像是五姨太不见了……”

    “什么?!”

    傅清峋刚走到一楼楼梯口,就听见三姨太在那里唠叨:“这小五怎的说不见就不见了,兀儿醒来没见到姆妈就开始哭,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三姨太一脸愁容地抱着顾□□,怎么哄都哄不好。

    三姨太生于杭州巨贾之家,因是庶出,在家中兄弟姐妹中地位并不高,故而嫁给了当时还是副参谋长的顾远寿做了姨太太。婚后育有一女,便是顾家二小姐顾安然,去年也已出嫁。大抵和出身以及经历有关,她将江南女子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说话柔声细语,做事婆婆妈妈,既要顺着丈夫的脾气,又要观察主母的颜色,还不敢开罪其他妾氏,典型的温婉有余,但气势不足。

    “你来了。五姨太不见了,连着她房中的金银首饰、现金及一些贵重物品一起不见的。”二夫人见傅清峋下楼,简洁明了地陈述了事实。

    从房间走到一楼正厅的这一小段时间,傅清峋就已经把事情彻彻底底地想了一遍,怎么说呢,不在意料之内,却在情理之中。她也曾想过,以五姨太的性子怕是会步四姨太的后尘,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到五姨太竟真的能割舍得下自己的儿子。

    “打电话问过她娘家了吗?”

    “问过了,她娘家哥哥说未曾见过她,还说顾家老爷已故,李氏也为顾家诞下子嗣,便不再欠顾家什么了。”二夫人语气平静地说。

    “有没有估算过她带走的东西价值几何?”

    “我让月白和五姨太的丫鬟石青粗粗算了一下,大约值五千现大洋。老爷出事前,她是最受宠的,得的奖赏自然也最多。”

    “呵,她倒是不亏,现在加上棉花园,整个顾家账上的现钱也没有五千。”傅清峋冷声道。

    “何止是不亏,我刚刚听石青说,老爷赴前线之前,还给了她一张城郊的地契,五姨太这是稳赚。”二夫人轻揉眉心,没有任何表情地说。

    本来还有点替五姨太担心的三姨太,听完这段对话后,默默地替自己心酸了一把。

    “二夫人,我们得报警,报完警还要登报发声明,五姨太携款逃跑就等于和顾家断绝关系,和□□断绝关系。”傅清峋建议道。

    “你怕她日后再回来争家产?”

    “哎呦,这不是多此一举嘛,五姨太现在都比我们富。”三姨太道。

    “三姨太,我说的是以后。”

    三姨太迷惑地看着傅清峋,轻轻动了动嘴唇,最后什么也没说。

    “不仅是五姨太,还有四姨太,一块儿声明了吧。”

    二夫人点头,随即吩咐贴身丫鬟:“月白,这事交给你去办。”

    姑苏城历来是江南富庶之地,虽不像西子湖浓妆淡抹总相宜,也不及金陵帝都繁华鼎盛,却也颇具水乡秀美之姿,更有甲天下的江南园林。尤其是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更是让姑苏城名动四海,传扬千年。而这座“人间天堂”中最繁华的地方便当属阊门了,乾隆年间的名画《姑苏繁华图》《盛世滋生图》都表现了当时阊门至枫桥的十里长街,万商云集的盛况。只不过太平天国运动之后,这里就衰败了,但也还是姑苏人喜爱的好去处。

    月白给二夫人办完事情之后,就想着顺路去阊门为自己的母亲挑选一份寿礼。却不曾想,她刚把买好的镯子装进包里,就被人劫了去。

    她一边追,一边大喊:“有人抢劫了!谁能帮忙拦住他……”

    可是两旁的几个行人听到后的第一反应竟是躲得远远的,她追啊追,怎么都追不上。

    直到一个年轻的少爷从珠宝店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立刻冲上去,扑倒了歹徒。

    歹徒为了逃脱,回手用胳膊肘去顶那少爷的头,却被少爷捉住胳膊,反剪于身后,并顺势拿回了包。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月白气喘吁吁地追上去,连忙向那个好心的少爷道谢。

    “不必气,包给你,看看有没有缺东西。”

    月白看清那人样貌的一瞬便愣住了。那人龙眉凤目,清新俊逸,眼神纯净澄澈,不似其他人那般总是含着几分心机与算谋。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位少爷的五官竟与府中的六姨太有七分相似!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那人见月白怔怔地看着自己,不解地问。

    “哦,不是,抱歉,我失态了。”

    那人点点头,准备离开。

    “先生,您与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极为相似,冒昧地问一下,您贵姓?”

    “我姓傅,家住木渎镇,你也是木渎人吗?”

    “我是姑苏城西郊顾府上的丫鬟。”

    月白犹豫了下,紧接着问:“您认识傅清峋吗?”

    “原来是顾府上的人!我叫傅清嶙,清峋是我妹妹,我们是双生子,你觉得我们长得像,不足为奇。”傅清嶙一听眼前的姑娘是顾家的人,便不自觉露出了笑意。

    月白活了22年,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笑,温暖但不热烈,明媚而不张扬,就像这秋日午后的阳光,让人只觉温馨、惬意。他哪里是传闻中的“傻子”,分明就是一个阳光英俊的翩翩少年郎。

    “你一会儿怎么回去啊?要不我送你一段吧。”见月白又不说话了,傅清嶙主动开口。

    “哦,不用了,顾家的司机在那边等我,谢谢傅少爷。也谢谢您今天帮了我,您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说到最后半句,月白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热,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谢谢你,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夸我。”傅清嶙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是被人骂“傻子”骂到大的。

    说完这句,傅清嶙便向着反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又转过身,笑着朝月白挥了挥手。

    月白看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