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沈府门外,傅清嶙已经在一棵老榕树下苦苦守候两个多小时了。

    直到看到一辆黑色的别克车缓缓驶了出来,他迅速理了理短发,从怀中掏出一个首饰盒,跑了过去。

    “沈小姐,沈小姐!”

    “傅清嶙,你怎么来了?”沈菀放下车窗,露出一张出水芙蓉般的秀丽面容。

    “我昨天去姑苏送货时无意间看到这对耳环,觉得很漂亮……我想,这么漂亮的东西应该配最美的人……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收下。”这套说辞是傅清嶙提前想好的,可是见了沈菀的面,却还是说得磕磕巴巴。

    沈菀看着傅清嶙,面露难色,没有马上接过。

    沈菀的丫鬟素知自家小姐心有所属,并不喜欢傅清嶙,便主动替主子奚落道:“这么个小东西,傅少还真送得出手,我们家小姐可是要去赴程大少爷的约的,程少爷送的可是稀罕的宝贝。”

    这不是傅清嶙第一次在沈菀这儿碰壁了,从十一岁到二十三岁,碰了十二年了,他知道沈菀心里有程卫风,也知道自己不如程卫风,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去见沈菀,要去献殷勤。而且沈菀一般也都是好言好语,不会让他难堪,尤其是程卫风出国的这两年,沈菀的态度更是软化了许多,这才又给了傅清嶙希望。

    今日沈府丫鬟这话,处处拿他和程卫风相比,又字字贬低他,这无疑是在拿刀捅他的心窝子。傅清嶙的脸顿时通红,伸出去的捧着首饰盒的手,停在那儿也不是,缩回来也不是。

    “念在你一片好意,今日我便收下,以后别再这样了。”

    沈菀并不喜欢傅清嶙,但她知道傅清嶙对她的痴心,也很享受被人视若仙人、奉为神明的这种感觉。尤其在得知程卫风逃婚的那段日子里,傅清嶙的围前围后,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有魅力的。

    傅清嶙见沈菀肯收礼物,立刻露出真诚又幸福的笑。

    沈菀摇上车窗,车子绝尘而去。

    傅清嶙看着汽车的背影,还站在原地笑着。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

    “叶老板,至此,我们便钱货两讫了。跟您合作非常愉快,希望以后还有机会。”

    程卫风之前允诺的两单吴县本地的生意很快就兑现了,傅清峋神情愉悦地同叶氏纺织厂的老板告别。

    叶老板也笑着伸出手,眼神在傅清峋和程卫风之间游移。

    “顾师长生前与家父是知交好友,六姨太与我又同是师承东吴大学池光耀教授,叶老板以后可要多照拂顾氏棉花园啊。”程卫风看出叶老板的心思,主动解释道。

    傅清峋再次在心中感慨程卫风心思的细腻与玲珑。

    “你要的那400公斤棉花,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离开叶氏后,傅清峋主动提起程卫风的那批货。

    “这才完成两单交易,就要把全部货物都交给我,经商如此没有防人之心,师姐就不怕上当受骗吗?”程卫风笑道。

    “你已经履行一半的承诺了,我还没有半点儿表示,难道就符合经商之道吗?经商,要互惠互信。何况还是同门师弟呢?”傅清峋也勾了勾唇。

    “多谢师姐信任。我那批货不急,得等到下个月才有去大连港的货船,南通那边倒是表示下周就可以交易。”

    南通那边本来也不急着交易,是程卫风多次催促才提前的。因为他知道,现在傅清峋对他的信任还远远不够,所以必须保证给顾氏的四单先完成,这样才能赢得更大的信任。

    “运到大连港?这批货是给东北的?程家在跟日本人做生意吗?”傅清峋根本没接南通的话头儿,而是一下就抓住了“重点”。

    “在傅师姐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

    程卫风的反问让傅清峋瞬间冷静了下来“抱歉,是我太敏感了。”

    “师姐,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在顾家众多产业中选择不起眼的棉花园呢?”

    这个问题傅清峋本不想回答,但是看到程卫风的眼中并没有揣测和算计,而是坦坦荡荡,只是在认真地问问题,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

    “因为日本从1920年开始,每年进口棉花的数量就超过10亿磅了。它的进口地从美国到印度,再到朝鲜,在东亚不断扩大棉花种植。我不想有一天江苏从中国的产棉重地,变成日本的廉价棉花获取地。所以刚刚我才会对程家是否与日本有合作一事如此敏感,若道不相同,便不必相谋。”

    傅清峋说得义正词严,程卫风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温柔,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我在日本留学时有一位关系很好的同学,我们都是学经济的,但是自从听说东北沦陷后,他就毅然弃商从军了,现在在东北抗联,他们需要一批过冬的棉花。傅师姐,我们不是道不同,而是完完全全的志同道合。”程卫风看着傅清峋的眼睛说。

    傅清峋看着他,先是惊讶,后又欣喜,最后诚恳道“若早知是东北抗联要的棉花,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不会收钱。只不过,顾家现在确实需要你介绍的这四单生意。今后如果再有此类事情,还请明示,我愿意为护国□□贡献一份力量。”

    程卫风先是认真地点点头,后又佯装懵懂问“傅师姐,那这次要怎么算?”

    傅清峋没想到他竟会纠缠于此,一时语塞。

    “那就当师姐欠了我一个人情,今后慢慢还,可好?”程卫风的小心思,几乎都写在脸上了。

    傅清峋先是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随后又笑了。

    当傅清峋回到顾园时,三姨太正抱着兀儿在花园里晒太阳。

    “兀儿啊,你看看谁回来啦?是不是六姨啊?”三姨太笑着举起小少爷的小胳膊,朝着傅清峋挥舞。

    傅清峋本不算喜欢孩子,自打兀儿出生以来自己又成天往外跑,也没什么感情。她本来只是想打个招呼就算了,但此时看着小家伙冲自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还“啊啊”地叫着,整颗心都不由得柔软了。

    她走过去,把自己“巨大”的食指放进兀儿小小的手掌中,感受着小家伙用尽全力攥着的柔和触感。

    “兀儿,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是六姨,你可不能因为我总不在家,就把我忘了啊。”傅清峋摸着他的小脸,温柔地说。

    可兀儿就只是“咿咿呀呀”的。

    “兀儿,六姨抱抱你,行不行?”

    “当然行啦,来,让你六姨抱抱。”三姨太说着便要把小少爷递到傅清峋怀里。

    可是刚一离开三姨太的怀抱,顾□□就哇哇地哭了起来,怎么哄都不干,就是不让傅清峋抱。

    “看来还是我在家陪他的时间太少了,跟我认生啊。”傅清峋无奈地笑了笑,又把孩子送回了三姨太怀里。

    “孩子还小,等大一点,会叫人了,懂事了,就好了。”三姨太安慰道。

    重回三姨太怀抱的顾□□,用他那双小手死死地抱住三姨太的脖子,眼泪、鼻涕还有口水,糊了她一身。

    三姨太笑着戳了戳他的小胳膊,宠溺道“你个小磨人精。”

    傅清峋看着这温馨的一幕,认真地说“三姨太,这段时间一直是你在照顾兀儿,辛苦了。”

    “哎呦,你这是哪里话,都是一家人。何况还有丫鬟和奶娘,二夫人偶尔也会照看,我就是哄哄孩子,不辛苦的。”

    傅清峋看着她,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以前总觉得三姨太善于钻营,说话做事常常两边倒,很是不讨人喜欢。但是现在她觉得三姨太有三姨太的好,应该观全面地看待一个人,不能抓住缺点不放。

    离开花园,傅清峋直接去了二夫人房间。

    “二夫人,等完成南通的两个订单后,棉花园的账上总算是有一笔不小的结余了,但是棉花园今年的收益也就基本到这儿了。棉花是一年一收的作物,就是说每年只能赚一次钱。我打算用今年棉花园的收入投资开一家纺织厂,这样在棉花园没有收入的时候,纺织厂的利润可以填补上。”

    陆如卿轻轻捻动着手里的一串佛珠,犹豫着说“开纺织厂需要厂房和设备,除了普通女工外,还需要技术工人,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投资。”

    “我大致算了下成本,我们还是承受得起的。之前去各家棉纺厂跑销售时留意了两家快要倒闭的小厂,这两天跟他们初步接触了一下,他们愿意把设备出售,厂房可以租给我们。等过几天我去南通谈生意时,顺便到南通私立纺织专门学校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招聘到技术人员。至于普通工人,可以让技术员对棉花园的工人进行培训,反正在明年四月种新棉花之前他们也没有谋生的活计。万一投资失败,就把厂房停租,设备转让,顶多就是多给技术员一些补偿费,亏不了什么的。”

    “既然你都规划好了,就放手去做吧,我支持你。”陆如卿笑着说。

    “谢谢二夫人。”

    “对了,我想把兀儿交给三姨太抚养,她很喜欢孩子。你忙于生意上的事,常常往外跑,而我整日礼佛、作画,照看孩子的时间非常少。”

    “我没意见。刚刚我回来时看到三姨太正陪着兀儿玩,很有耐心。”

    “是啊,她待孩子向来是好的。安国和安澜小时候的一些小衣服和小玩具多是三姨太做的,孩子们也很喜欢她。只是她自己的孩子安然,从小就是个硬邦邦的性子,很有自己的主意,她们母女俩性格正相反,没少争吵。”陆如卿感慨道。

    “父母和孩子的性情也不都是相像的,能否和谐相处、父慈子孝,需得看缘分。”傅清峋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心中五味杂陈。

    “我还打算向家里人宣布,以后都称呼三姨太为三夫人,称呼你为六夫人。整个顾家就剩下我们三个了,也没必要较‘妻’和‘妾’的真。等你忙过这一阵,我陪着你去挨个拜访一下老爷的故交。”

    傅清峋知道,二夫人这是在给自己抬身份,在外面谈生意,姨太太的身份常会被人看不起。二夫人这样追求淡泊清静之人,竟要陪着自己去拜访富绅,她真的是做到了极致。

    “谢谢你,二夫人。”傅清峋感动地说。

    “你再跟我说谢,我以后可就再也不给你泡茶了。”陆如卿佯装生气道。

    “那可不行,二夫人泡的茶胜过仙汁玉露,可是我的快乐源泉!”

    “哈哈哈……”

    “二夫人,我有件事情还想向你请教。”

    “什么事?”

    “近来我经常做同一个噩梦,原本也没放在心上,但是梦的多了,便不得不去想,这个梦是否意有所指,梦境会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就真的变成现实了。所以我想问问二夫人,如果明知道未来或许有危险,那么你是会选择举家迁移呢?还是迎难而上,努力改变结果?”

    陆如卿先是奇怪地看着傅清峋,后又陷入沉思,她委实没有想到傅清峋会问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但却用着无比严肃的语气。

    “这要看是什么样的梦,所涉之事性质如何。”

    傅清峋本不想描述梦境,因为怕吓到陆如卿,但是不说,又无法得到确定的答案。斟酌过后,方道“我屡次梦见的是,姑苏城被屠,尸横遍野,百姓或流离失所,或无辜惨死。”

    陆如卿猛然一惊,转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随即双手合十,小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念了一会儿,陆如卿放下手,对傅清峋说“这只是梦,许是前一阵子棉花园生意不好,你压力太大了,未必会成真。”

    顿了一下,陆如卿又道“若真的有那一天,我也不会怕,更不会逃。祸不妄至,福不徒来,你我生逢乱世,躲是躲不掉的。”

    傅清峋眼含热意地说“怪不得每次同二夫人聊天,我都会感到非常愉快,原来,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在这乱世中护一方净土,用满腔热血来酬谢知己。”

    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