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福镇肖家的棉纺厂,是傅清峋在吴县拜访的最后一家,也是她最不愿意去的一家,因为她曾经的未婚夫就是为了入赘肖家才抛弃的自己。

    “六姨太,您请喝杯茶,稍坐一会儿,我们老板正在会晤,稍后才能见您。”

    “好的,谢谢。”

    其实肖家算是态度比较好的一家纺织厂了,只是对于结果,傅清峋仍然不敢太过乐观。

    “呦,我当是哪位贵呢,原来是傅家的大小姐啊,不对,是顾家的六姨太。”

    傅清峋的思绪被一个轻佻的女声打断,抬头一看,还真是冤家路窄,来的两个人正是肖家大小姐肖雨和她的赘婿杨知远。

    肖小姐神情傲慢,杨知远面色尴尬。

    傅清峋心里五味杂陈,如果说这世上有比傅建平更让她不想见的人,那一定就是面前这二位了。

    “杨太太,杨先生。”傅清峋起身,朝他们略一点头,打过招呼,遂又坐下。很显然,她并没有多谈的意思。

    见傅清峋如此疏离,杨知远很是心酸。毕竟面前的女人是他喜欢了快20年的人,而且差一点就娶到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如果当初爹爹听了自己的劝告不去乱投资,如果那批货没有出事,自己也不会入赘肖家,傅清峋也不会嫁入顾府。

    “六姨太今日不在顾园里享福,怎么跑到我这座小庙里来了?”肖大小姐却没有想要放过这个挖苦傅清峋的机会。

    “我来找肖老板谈棉花收购的事。”

    “啧啧,顾家怎么能让姑苏才女亲自跑销售,真是大材小用!是顾家没人了吗?还是傅老爷不肯帮忙啊?”肖大小姐一边挖苦傅清峋,一边还不忘往杨知远怀里钻。

    傅清峋瞟了一眼杨知远,希望对方能看着昔日青梅竹马的情谊上,劝走自己的妻子。

    谁知杨知远竟把脸转向一旁,任由肖小姐一边抱着他,一边嘲讽着傅清峋。

    失望,巨大的失望。当傅清峋得知杨知远为了拯救杨家而甘愿入赘时,她心中是有怨的,怨命运不公,怨杨知远不够在乎自己。但她并未因此而恨上他,也未曾想过要彻底割断这十几年的情义。但此时此刻,这个人竟连一句话都不敢为自己说,如此软弱,如此冷漠。傅清峋觉得,今后对他,不必再抱任何幻想,不必再留一丝情义,只当往日点滴如梦一场罢。

    肖大小姐又叽叽喳喳说了一堆,直到她爹请傅清峋进去,才停止。

    肖老爷面上的态度要比他女儿好得多,但是生意上的,却不比其他家好到哪儿去。他倒是有意收购顾家的棉花,但是价格方面,一上来就砍到六成。

    傅清峋没有马上答应他,只说要回去同家里人再商量商量。

    傅清峋情绪低落地回到顾氏棉花园,可一进门,陈襄理就兴冲冲地跑来找她:“六姨太,有个大好事儿!”

    “什么好事啊?难道是有人要买我们的棉花不成?”

    “您猜对了!您回来之前,程氏商行的大少爷来过,说是要收购我们的棉花,还说价格好商量!”陈襄理兴奋地说。

    “程卫风?”

    “对,就是他!”

    傅清峋很久都没听过这个名字、没见过这个人了,就像一张夹在老日记本里的旧卡片,几乎不会主动翻起,它只是在那里而已。

    “你好,请问是傅师姐吗?池老师让我来向你请教《宏观西方经济学》的几个问题。”青涩、阳光的大男孩在大学图书馆的角落里找到了目标人物,小心翼翼地询问。

    正在苦读的师姐微笑着抬头,四目相对时,本就局促的男孩变得更紧张了,一张白净的脸瞬间红了个透。

    “傅师姐,听说今天是你生日,这个香膏送给你,祝你生日快乐。”男孩拼命把紧张藏进纯真的笑容里。

    “你在干什么?我告诉你小子,清峋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以后别再缠着她!”礼物还没等送出,就被一个暴戾的男声打断。

    “我没有,我只是送师姐礼物而已,师姐之前指导过我……”

    “还狡辩!”

    砰——

    男孩被一拳打倒在地,手中的香膏也掉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知远,你怎么能打人呢!他就是一个师弟,我们没什么的……”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女孩来到图书馆的“老位子”看书。刚要落座,就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张别有玫瑰花的卡片,上面写着:“hasheneckceofsongs”

    女孩抬头去寻,发现在一个极其隐秘的角落里,男孩正对她露出真诚的笑。她连忙摆手示意对方离开,然后左顾右盼,确定没人发现后,才小心地将卡片收起。

    “六姨太?”

    陈襄理的声音打断了傅清峋回忆的思绪。

    “陈襄理,据我所知,程氏商行主营烟酒和绸缎,旗下并没有棉纺厂,程家为什么会需要棉花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程少爷只是来看了看我们的棉花,见您不在,就没有深谈。他留了个联系方式,说等您回来,随时可以和他约谈。”

    程卫风选的地方不是人来人往的大酒楼,因为他考虑到以傅清峋的身份,若是被外人看到与男子私下会面,对她影响不好。故而选在了施家的别苑,平日里只用来招待贵。

    傅清峋倒不在意外人的眼光,只是觉得程卫风这人,心思很细腻,挺会为他人着想。

    进到别苑后,一个中年女仆引着傅清峋往里面走,先经过了一个小花园,又绕过水榭,穿过檐廊,弯弯绕绕才终于来到一幢三层高的中西合璧风格的小楼前。

    傅清峋一进门,就看到了一身宝蓝色西装的程卫风,他比两年多以前更成熟稳重了,如今的他,已不再是那个腼腆、青涩的学生,而是成了一名儒雅的商人。

    “程先生,久等了。”

    “傅师姐,好久不见。”程卫风的脸上挂着标准的绅士笑,是发自内心的笑。

    傅清峋愣了一下,“傅师姐”,这个称呼好久没人叫了。仅仅三个字,一瞬间就再次勾起了她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绪。

    在这一瞬间,她想过要纠正他的称谓,但最终没有。因为这三个字让她感觉自己还是傅清峋,而不是顾府六姨太。

    “傅师姐,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了一些本帮菜。”

    “多谢,我都可以。你最近怎么样?听说你从日本留学回来,在自家的商行谋事?”

    “是的,我刚开始经商,有些事情做起来不太顺手,不过相信都会好起来的。”

    “程氏商行要拓展棉纺业吗?”

    “不是,是我的一个朋友需要棉花,不过是我来交易,400公斤。”

    傅清峋略一思忖,道:“我按市价的七五成给你,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你也知道,顾家的棉花园还没开张,我不能一上来就做赔本生意。”

    “傅师姐,不瞒你说,家父近来身体抱恙,程氏商行的很多事宜还是我的叔叔们在主理,我还没有绝对的话语权。”程卫风略显为难地说。

    “七成,最低了。”

    “我没有钱。”

    “……”

    若不是看在程卫风以往“老实人”的形象上,傅清峋都想拂袖离去了。

    “我是这么想的,你把这批货免费给我,我另外给你介绍四个赚钱的单。不知师姐意下如何?”程卫风说完,小心地观察傅清峋的反应。

    “多大的单?”傅清峋挑眉问。

    “吴县的长山棉纺厂和叶氏棉纺厂,各300公斤;南通的大合纺织、久兴纺织各500公斤。所有的运输费,我来出。”

    “成交。”傅清峋笑着道。

    “合作愉快。”程卫风举杯。

    “合作愉快。”傅清峋也举起酒杯,轻轻同程卫风碰了一下,然后小抿一口。

    程卫风则是将杯中酒饮尽。

    “我有个疑问,这个条件,如果程先生去找别家,想必也能谈成,为什么会选择顾家呢?”傅清峋看着他的眼睛说。

    程卫风长长的睫毛微动,先是向下扫了一下,复又抬起,直视傅清峋,道:“一来是我经过比对,顾氏棉花园产的棉是最好的;二是因为顾师长与家父有故;三来,这并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寻常生意,我信得过师姐的人品。”

    傅清峋觉得他这话挑不出一丁点儿的毛病,于是便点点头。

    生意谈成,傅清峋就没有再多留的必要,何况两个人多少还有点尴尬。她起身告辞,行至门口,忽听身后传来程卫风的声音:“傅师姐且慢。”

    傅清峋回头。

    “傅师姐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今后无论是提货,还是商谈另外四单生意,都少不了要沟通的。”

    “程先生说得对,是我行事不周了。”

    傅清峋又走回房间,提笔写下两个电话号码:“上面那个是顾氏棉花园我办公室的电话,下面的是顾府的电话。”

    “好,师姐回见。”

    傅清峋由来时的女仆领着,沿原路出别苑。程卫风站在小楼的阳台上,一直目送。

    行至别苑门口,傅清峋似有觉察似的,回身往小楼的方向看去,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有匪君子。她微微点头,以示告别。

    程卫风眸色温和,唇角向上勾了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