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警察带走了吴赫父母,初莹跟着去警局做调解,被支走的于香晓一去不回。

    晚霞从远处袭来,他们的房子在一片赤红中浸没。

    谈朗揉揉眉心,停在周沐房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又换上了温柔耐心的面孔,仿佛这不过是极其平常的一天。

    玻璃门外的阳台上,女孩子搭腿坐在软椅里,窗户大开着,却没有风,热空气像钢铁般矗立,她托着下巴看窗外,长长的头发铺满整个后背,白皙的身体,白色的吊带睡裙,她像泼墨画,连轮廓都遥远的不真实。

    “在看什么?”谈朗膝盖触地半跪在她身边。

    “看他们一家三口,爸爸抱着孩子,提着从超市买来的一大包食材,妈妈就在一边逗孩子笑,笑得真好看,再看那两个学生,背着书包大概是刚从补习班回来,一路打打闹闹,真想知道他们在哪里补习,专教人怎么快乐”

    顺着她的描述看去,果然那条小路上许许多多的路人,有着各不相同的幸福,她又接着说:“我呢?我的幸福呢?”

    一滴泪随着她的发问从眼眶掉下来,好像她的幸福就藏在这滴眼泪里面,永远离开了她。

    随即她又笑了起来,很浅,甚至不像一个笑,只是牵动了嘴角,凑出一个弧度,“不要说安慰我的话,不要让我觉得我原来是那么可怜,我会听你的话去国外读书,住在湖边的房子里,一个人画画,一个人生活,也许,有一天我也能找到幸福”,她看着谈朗的眼睛,似乎这一切就在那对瞳仁里。

    “你就待在舅舅身边,哪儿也不去”,几乎没有思考,这话便脱口而出,轻而易举推翻了他之前苦想的对策,忘了这孩子对他存着别样心思——这种话本不该说的,可今日情形,实在触目惊心,心疼压住了大道理,细想之下几日前他的行径确是尤为过分,谈朗一面抱紧了她,一面暗骂自己混账,送她走的话也能说出来,除了这里,她还能去哪儿。

    周沐抵制着他的怀抱,泪珠大颗大颗涌出来,“还是让我走吧,走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谁也不会指着骂我是害人精,可是他们骂的没错,我是个怪物,会吞掉别人的幸福,靠近我的人都没有好结局”,一瞬间,她变得那么悲伤,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哭着,“舅舅,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说胡话,你走了,我怎么能好?”他哽咽,深呼一口气,吻一吻周沐的头发,艰难开口,抚慰她支离破碎的情绪:“舅舅知道有一个地方藏着好多好多的幸福,要去吗?”

    这辈子,他流过的泪屈指可数,仔细想想,却大多是为了周沐,她出生的时候,他守在产房外面,比周子良还紧张,眼泪一下子冲出来了。

    第二次,沐沐学会说第一个字,奶声奶气喊他“舅舅”,他背过身偷偷抹眼泪,书慧对他又嫉妒又好笑。

    第三次

    第四次

    沐沐才不是吞掉幸福的怪物,起码他人生的喜怒哀乐,大半靠着这个孩子来点缀。

    海水最澄澈,洗刷着人世间的苦楚。

    周沐格外喜欢这片海。

    到达海边的时候,正是夕阳渲染地最浓烈,上次他们在道德边缘游离,也是同样的时间,或许这是早已注定,关于他们的故事在傍晚时分融入海水,一刹那在波浪中潜入黑夜。

    谈朗将沐沐从车上抱下来,一路走进沙滩才放下,海水一波一波轻轻触碰着她的小腿和双脚,咸咸海风吹来,抚摸她的头发,擦干她的脸庞,她闭眼靠在谈朗肩膀上,呼吸匀称,仿佛大脑里面所有记忆都被一排排的浪花带走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谁也没有说话,整片海滩只有相互依偎的两个人,海鸟低低掠过海面,追逐着落日余晖,翅膀勾起海水,像是镀了一层金粉,金粉渐渐抖落,竟已是漫天安静的星辰。

    “怎么办?舅舅,我好像忘记许愿了,有人说对着即将沉没的夕阳许愿,海神就会听见愿望来帮她实现”。

    谈朗失笑,拢了拢盖在她身上的西装外套,用同样轻柔幼稚的语气来哄她:“没关系,因为还有一个传说,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确有其事一般装作苦想其中的细节。

    “如果你能在夜晚的海边很虔诚地许愿,不仅海神,天上所有的神仙都会听到你的愿望,然后来帮你实现”。

    这下子,周沐终于笑起来,在他的手臂弯里笑得打颤,“我就知道你上次是骗我的,舅舅,你真该去写童话书”。

    明明知道这不过是谈朗随口编来的胡话,她还是像上回一样,双手合在胸前,很认真地许愿,只是这次的愿望很短。

    谈朗没有问她的愿望是什么,她也没有告诉他。

    这一刻,他想,或许世事就在冥冥之中进行轮回,这次换他主动来说。

    “舅舅的愿望只有一个,你能长长久久地开心幸福下去”,他掖一掖周沐耳边的碎发。

    这句是实话,可他完全不得实现这愿望的要领,明知道她如今像被荆棘条捆着。

    不救,便是理智旁观,任她一人流血流泪。

    救她,又要如何救?到头来,徒劳刺了满手血,也逃不过一起沉沦的命运。

    周沐不知谈朗所思所想,只享受于这一刻独属于他们的时光,她的心情像行星,只绕着谈朗转,舅舅陪着她,一切都好说,要笑要讲俏皮话,全不是难事。

    “嗯,现在我很幸福,比那条小路上的人还要幸福一千一万倍”,夜晚的风太凉,她忍不住向谈朗怀里缩了几分,眉间眼尾舒展开来。

    在这里,只有无边际的海洋,只有柔软的沙砾和沉默的岩石。

    只有周沐,和谈朗。

    派出所里的女人哭声越加惨烈而没有节制,值班的几个警察嘴皮子都快磨破才把双方调解开。

    初莹自然不愿意事情闹大,不管怎么说,谈朗毕竟动了手,权当是破财消灾,损失的物件零散加起来确实几十万开外,她也不想计较,只求这家人别再来生事端。

    临走时,那夫妻两个还不忘剜她一眼,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初莹心中憋气,怎么也想不通当时周沐是如何看上这家的孩子,招来了祸患。

    事发那天,警察把三具尸体和周沐带了回去,问询半天没个结果,她和谈朗到的时候,周沐整个人神情恍惚,手上身上全沾的是血,不知道是谁的血。

    曾经鲜活的人,直挺挺静悄悄地摆在停尸房,一层白布从头罩到脚,掀起来,人仿佛就像石雕,冰冷遥远,乍一看连五官都不太像原本样子。

    见这场面,初莹差些站不稳,幸亏谈朗扶她一把,再后来,那男孩的父母也来了,不见人,先听见一道电锯一般刺耳的哭嚎从门口直传了进来,她心里突突跳个不停,手心的温度比周沐还要凉。

    后来的事情她便不清楚了,谈朗发觉她心神不宁,叫孟石韬来送她回去,谈朗一夜未归,她彻夜未眠,房子里的灯亮了整晚,她不敢合眼,唯恐无底洞一样的黑暗会把人吞噬。

    现在想起来,仍旧心悸,她加快走了几步,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对夫妻远远地撇在身后,永远也挨不上一点关系,谈朗还在家里等着她,一定很为她担心吧,只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感到疲惫了,才会让她一个人来派出所,才会不小心忘记她也和周沐一样害怕,一样需要他。

    “嘟——”

    停在街边一辆吉普车按着喇叭,扯回初莹的思绪,她转头,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梁卓诚半倾着身子,一只手握方向盘,一只手跟她打招呼,笑着说:“初莹姐!”

    车里空调开得很足,初莹体寒,怕冷不怕热,即使在三伏天,手脚发冷也是常有的事。

    “冷吗?”梁卓诚一边问,一边关了冷气。

    “还好,谢谢”,初莹心里惊讶于他的细心,想起第一次坐谈朗的车,谈朗只怕她会中暑,空调一下子转到最大档,结果回家后感冒三天下不了床。

    城市的街灯渐渐亮起,路上的人和车朝着他们的方向奔忙,摩擦着空气,本来是个无风日子,却好似在呼啸。

    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初莹还在为今天的事情烦心,干脆安静坐着绞手指。

    或许是气氛太过低沉,甚至显得尴尬,梁卓诚按开电台,传出轻快的女声为司机朋友播送未来几日的天气状况,他开口:“怎么到这里来了?中午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一切正相宜的午后,林教授家中的聊天被一通电话打断,谈朗接起来,那边短短说了几秒,他神色顷刻间变得凝重,站起来便要走,初莹与他一起离开,林父林母拦不得也赶不住发问,两人已经发动汽车扬长而去。

    “准是那孩子的事!”林母撇嘴,表情上满是不屑。

    她还想再抱怨几句,被林教授制止,但他也同样铁青着脸:“忙你的事去吧!叫人笑话!”

    见此情景,梁卓诚不宜久留,没一会儿便推说自己有事先走,也确实有事。

    二十七的年纪,博士毕业却没有女朋友,家里老人着急得不行,每日一睁眼的头等大事就是托了七大姑八大姨到处物色合适的女孩,往日都被他耍滑头躲了过去,梁母气得不行,放下狠话:“你今天要是不去见小张,就早点回来给我跟你爸收尸吧,迟早让你气死,不如就今天死了算了!”

    小张比他小两岁,在派出所管理户籍,工作稳定,家世清白,看照片模样也不差,梁卓诚不在乎,不过是为了应付差事。

    不料竟然在派出所门前碰见了初莹,跟小张同志的约会是要泡汤了,回去少不得听一顿唠叨。

    “有些事要处理”,初莹一句话敷衍他,说完便又陷入了沉默,甚至都没有心思反问一句“你呢?”

    而梁卓诚已经打好腹稿,准备同她抱怨几句被迫相亲的绝望,此刻只得哽在嗓子眼,上下不得。

    车子一路驶到西山华庭,初莹与他道别下车,他也开门下去,紧跟着初莹上台阶,干笑两声解释道:“中午吃得咸了,能不能借杯水?”

    初莹感到奇怪,再者家里的情况不好让外人看见,本想说,小区外面有24小时便利店,随即转念一想,难免显得没有礼貌,人家大老远送她回家,却换来一句冷冰冰的拒绝。

    只好说:“你想喝什么?我拿出来给你”。

    明显,这句话并不比建议他去便利店高明多少,梁卓诚有些尴尬,却还是笑着打趣:“难不成家里藏着宝贝,请我进去坐坐都舍不得?”

    初莹身心俱疲,不愿再费脑筋与他周旋,干脆掏出钥匙开门,家里意外地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开了灯,眼前所见使得梁卓诚心中讶异,家具摆设碎的碎,倒的倒,没一处完好。

    听见身边的初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梁卓诚捕捉到她脸上掩藏不住的失落和疲倦。

    这就是她的生活吗?

    在公司里见到她,永远是一副胸有成竹,清高冷傲的样子,在林教授家见到她,她卸下了坚强的外衣,有血有肉,毫不收敛地撒娇,明目张胆地偏爱不受父母认可的丈夫,现在呢,她像是受了伤的小鸟,找不到飞回巢穴的轨迹。

    梁卓诚深吸一口气,搓搓手,先她一步进门,沙发归位,地上的杂志一本本捡起,“你先别过来,别让玻璃伤到你”。

    看起来他不像是做过家务的人,动作生熟,没一会儿就拧紧眉头,拍着脑袋环顾四周,初莹刚想说什么,他倒是有眼色,立马搬来椅子让她坐在玄关处,顺便问:“扫帚在哪儿?”

    天色完全暗下来,梁卓诚满头大汗,却硬说自己不热,不用开空调,初莹去冰箱里拿水给他,顺便取了毛巾给他擦汗,恰好,门锁转动,门大开。

    初莹的手停在梁卓诚额间,谈朗打横抱着周沐,还拎着一袋子贝壳。

    四人相对而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