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于香晓接了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心头似压了千斤重,一宿没合眼,一大清早起来也是心不在焉,想与主人家告半天假,结果先生太太都是急匆匆,根本没容的上她开口,便都出门去了。

    可是电话里婆婆的声音更是焦急,小孩子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村里诊所只有一个大夫,早些年在某家大医院打了两天零工,回老家就算是有行医经验的赛华佗,花了二百多块钱买了四五种药,也不见好反而说起了胡话,打算带着来城里看病,叫她去车站接,可是哪里走的开?

    楼上的周小姐还没起,又不能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准是要出什么事情的。

    于香晓一边准备周小姐的午餐,一边心急如焚,从老家到南湾市的火车要八个钟头,老人带着孩子起个大早坐最早一趟,下午一点半就到站。

    墙上挂着的钟表就好像火车的汽笛,明明指针的转动微不可闻,在她耳朵里却轰隆碾过。

    她匆匆忙忙地把没有淘洗的大米粒放进电饭煲,土豆丝切得比手指还粗,就连周沐正在跟她讲话也丝毫没发觉。

    “于嫂,中午吃什么?”周沐打着哈欠下楼,家里没人,昨天说过了,舅舅要开会,舅妈回娘家。

    倒了一杯水,看向厨房女人忙碌的背影,她走过去抬高声音:“吃什么?”

    这一句惊得于香晓落快了刀,切在手指上,血珠一颗挤一颗冒了出来,周沐挑眉,端着杯子侧过身,倚在橱柜边喝水。

    就连于香晓自己也不在意这伤口,拧开水龙头草草冲了一下,脑子里想的都是孩子的病。

    她有两个孩子,大女儿本来灵灵巧巧一个好姑娘,小时候可爱的不得了,会说吉利话,古诗背的也不少,就是有一回发烧坏了脑子,后来好不容易才有了小儿子,婆家人高兴地放了三天鞭炮,左邻右舍都知道他们老马家终于有后了。

    可是她心里委屈,没生儿子之前,婆婆和两个大姑子可没少劝她男人离婚再重找一个,幸亏男人是个有良心的,硬是把家守住了,丢了家里的几亩薄田,出来外面打工挣几个辛苦钱舍不得花,都寄到老家,回回还不忘给她捎带几件城里的时兴衣裳。

    不过说到底,在工地上搬砖搅水泥能赚几个钱,于香晓干脆心一狠,把两个孩子都放在家里,出来给人当保姆,说来大概上天看着他们两夫妻聚少离多可怜,今年包工头接了南湾市的大生意,男人跟着来了,俩人还能时不时见上几面。

    工地上一忙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于香晓拨了好几通给老马,都是无人接听,小孩子发烧了发烧了!万一再像上回一样,可怎么办呀!

    十几年的事情在她脑子里转了个来回,水流哗哗冲着,周沐关了水龙头,给她递了一张纸巾,丢下一句“我饿了”,转身去厅开了电视。

    这顿饭吃的周沐频频皱眉,米饭是夹生的,排骨咸得要命,没一道能入口,再看一边的于嫂,两只手捏着,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又抬头瞥一眼挂钟。

    “怎么了?你有事情?”

    于香晓似乎就等着她问这一句,眼里隐隐都蓄起了水花,音调微变:“周小姐,我家里——”

    没说完,就听见有人“砰砰”拍门,动静震天响,但凡这门做工质量稍差些,外面的人早就破门而入了,一边拍,一边喊:“周沐!周沐你出来!”

    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于香晓的话,她立即警觉,不敢有大动作,蹑手蹑脚指着门外,轻声说:“周小姐,找你的?”

    反观周沐很是平静,“刺啦”一声踢开椅子站起来,生怕外面的人不知道她在家,“嗯,去开门”。

    是吴赫的父母,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周沐放了话,于香晓仍是心有余悸,她不敢开门,这阵仗一听就来者不善,万一周小姐有个好歹,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门外还在叫嚣,“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你给我儿子一个交代!”

    “开门”,周沐仍然坚持,她抬了抬眼皮,“做保姆的人很多,今天你走了,明天就有新的人来接你的班”,语调不冷不热,说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两张崭新的一百元,压在桌边,恩威并施的招数使得熟练。

    于香晓也没了辙子,本来周小姐就看她不顺眼,她心里有数,迅速拿了桌上的钱,提着一颗心拧开两道防护锁,门开了。

    露出一男一女,四五十岁的样子,全是一副凶神恶煞相,二话不说一把推开杵在门口的于香晓,骂骂咧咧就往进闯。

    他们四下一张望,看见坐在餐厅不为所动的周沐,便冲过来,那女的即刻哭闹起来,一口一个“你把儿子还给我!还给我!”

    周沐厌恶地甩开她:“死了就死了,你急着找他,不如你跟着他去,走快点,兴许还能赶得上他投胎,下辈子再做母子”。

    听了她的话,女人哭的更厉害,嗓子里像是藏了尖刀,发出的吵闹能割破耳朵,男人同样怒气攻心,眼眦欲裂,站在原地,浑身发抖,搬起身边一张椅子,朝着周沐砸了过去。

    于香晓下意识一闭眼,一侧身,不敢看,再一睁眼,周沐闪身去躲,却还是被结结实实撞到了手臂,沉闷的撞击声中她反而低低笑起来,随即,三人竟不可控的扭打在一起。

    无论如何,于香晓料不到事情会到这地步,赶忙掏出手机来拨通谈朗的号码。

    “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怀了别人的野种诬陷我儿子,还把他给害死了!”

    谈朗和初莹急冲冲赶回来,听到的就是这句不堪入耳的话。

    心道不好,初莹立刻向谈朗看去,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一拳将那个男人挥倒在地,青筋暴起,不置一言,直接把周沐拥在怀里,背对一地狼藉。

    世界安静了一秒,连空中尘埃都停滞,所有人如同结冰冻在原地,只有那个拥抱是唯一的温度,而初莹,莫名有一种说不出的凉意在她心里破了一条口子,细细蔓延开来。

    再过下一秒,冰裂开,一切恢复原样,周遭嘈杂奔涌倾泻。

    倒在地上的男人嘴角溢出血迹,与她同来的女人扑在他身上哭嚎着喊命苦,于嫂躲在一边双手掩着嘴,眼睛睁的极大。

    只有周沐是平静的,她缩在谈朗的臂弯里,紧紧捏着他的袖子,颤颤叫一声“舅舅”,如星火燎原,烧尽了谈朗仅剩的理智,初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暴躁,无措,像迷路的狮子。

    “于嫂,报警”,谈朗把怀里的人交给初莹带离厅,依然不放心地注视着她,直至那道背影进了房间,

    一听报警,那对男女又闹起来,“你凭什么报警!你们害死了我儿子,还报警抓我,有没有王法了!”这女人歇斯底里,让人心烦。

    谈朗扯开领带,表情阴郁,怒极反笑,一把脱下西装甩在地上,碰倒了一件瓷瓶,衣服卷着瓷片四溅,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从口袋摸出一支烟,燃起来。

    “于嫂,你去超市买点沐沐爱吃的东西”,他把于香晓支开,于香晓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自己儿子的病,应了两声,脱下围裙,三步并两步地走了。

    “私闯民宅,毁坏财物”,谈朗扫了这两人一眼,眼睛里射出的光砸在身上像寒铁,“你们砸坏的东西,少说也有几十万”。

    两个农民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这样的人,他们心虚起来,种了一辈子地,攒了一点钱,亲戚邻里借了个遍去供儿子读书,平常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借的钱还不上,要债的人半夜上门,亲戚碰面从来没给过好脸。

    张口就要几十万,天生的贫穷让他们一碰上“钱”这个字便心里发怵,结结巴巴但嗓门依旧大:“几,几十万!你吓唬谁啊?我,我儿子的命,还没叫,叫你们赔!”

    “赔?他做的事,你不清楚?”一句反问,尽是不容置疑。

    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谁来赔?他姐夫姐姐的命谁来赔?

    谈朗猛吸了两口烟,嗓子蒙上雾,烟灰缸不知所踪,烟头扔在羊毛地毯上,皮鞋踩上去捻熄,纯白毯子上烫出焦黑的洞,怕是不能用了。

    三个月前死的不只周子良和谈书慧,还有周沐在学校玩笑般交往的男友——吴赫。

    警察赶过去的时候,三具尸体横陈在顶楼,报警的女孩子不声不响,紧紧握着其中两具尸体的手,躺在他们身边,那一刻,真以为她也死了。

    案发现场在郊区一处烂尾楼,少有人来,楼前长满了荒草,淌过一条快干涸的小溪,这个地方是吴赫的秘密基地,他在这里写生,在这里放纵,在这里和认识不久的女生相爱,最后也死在了这里,身上十三刀,刀刀致命。

    凶器就在现场,一把水果刀,刀上有三个人的指纹。

    当日的情形已不可查,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唯一与这件事情牵连的人就是周沐,可她在医院里,不吃不喝不眠,只流泪,警察日日找她做笔录,回回无功而返。

    好在最后开了口,她的语句脆弱地像枯叶,风一吹就簌簌化成烟粉,“我给他打电话想做个了断,他说去老地方,爸爸听见了我们的谈话,他把我关在房间里,后来好不容易我跑了出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死了”。

    爸爸杀了吴赫,吴赫也杀了爸爸,妈妈自杀了,在她眼前没了气息。

    这个案子太过惨烈,谁是凶手,谁是被害人,警察说不清,也没有人能说得清,只有活着的人在真相编织的网里不断挣扎。

    吴赫父母无法接受这样的审判,儿子没了,他将来还要出人头地,还要结婚生子,可是一夜之间什么也没了。

    去警察局,警察不管,说案子已经结了,去学校找领导,领导不让声张,只好逮着人就问,“我们吴赫那个女朋友你认识不?”他们一定要找到害死儿子的凶手,如果不是她,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死,那么好的孩子怎么胳膊上全是一道一道的伤疤,怎么会天天在宿舍喝酒喝出胃病。

    不会的,不会的。

    是她害了小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