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夕照若水,晚霞如醉。紫凌书院放学的钟声徐徐敲响,女孩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走出校门,像一群快活的小鹿。各种羞赧,清新,婉约,妩媚,一言一语,一笑一颦,全都那么纯洁,那么完美。她们渐行渐远,优雅的影子映在地上,娉婷的背影溶入黄昏,陆续消失在街头巷陌,仿佛飞过天际的鸟儿,不留一丝痕迹;这幅光景令余涣箐无限陶然,却也无限神伤。少女,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造物啊。

    从她们中间找出瑟琳娜·马许并不难。唯有她是独身一人,走在所有人的最后,孤零零地前往与采石场公寓相反的方向。感觉她挺温柔贤惠的啊,怎么会没有朋友?怪哉。

    “马许小姐!”余涣箐从藏身处一跃而出,正好拦在她面前。瑟琳娜被吓了一跳,认出是他,才长出了一口气说:“以后别再这样了,余先生。”

    “对不起。那个—— ”余涣箐没工夫道歉,一张嘴直奔主题:“能聊聊大教堂的事吗?”

    瑟琳娜下意识地望望四周,小声说道:“我不是告诫过您吗,不要再和大教堂扯上关系,也不要再和我见面,您怎么……”

    “抱歉!”余涣箐深鞠一躬:“我实在忍不住,今天上午又跑去了。你看,我连去两次都活得好好的,这绝对不是偶然吧?你觉得呢,事到如今你还认为我是个局外人么?……”

    “打住!这里不方便说话,跟我来。”

    “去哪儿?”

    “别问了,跟我走就是了。”瑟琳娜看样子真急了。

    “哦。听你的。”

    瑟琳娜所谓“方便说话”的地方,乃是著名的阿祖尔-格拉娜大图书馆。它位于伽塔罗涅广场南侧,北面广场,东临一座散发着浅蓝色辉晕的人工湖,通体由石料建造,所用石材之巨大堪与吉萨三大金字塔媲美。它的造型庄严简朴,形状四四方方、异常规整,乍一看分明是一座去除了一切雕饰的古希腊神庙;高大的石柱班排如林,从外围柱廊直到内部大厅,哪怕最低矮的石柱也有25米左右。其实说白了,阿祖尔-格拉娜大图书馆就是以石柱闻名的,其大厅就是在伽塔罗涅省远近闻名的“百柱大厅”。这些石柱完全谈不上所谓的柱式,几乎就是把天然石料简单切成圆柱,然后规整排列了事,连柱头都没有;唯一略加修饰的地方是柱础,考虑到人性化,每块柱础都被加工成了靠背长椅的样子,形状设计得非常舒服,且贴满马赛克,人们可以很轻松地或坐或躺,而丝毫感觉不到石材的坚涩。柱础弄得这么好,图书馆里自然不需要座椅板凳了,又节省下来好大一笔空间。

    得益于匠心巧妙的天窗和高侧窗,只要太阳还没落山,规模宏大的百柱厅总能被各个方向的阳光照耀得辉煌剔透;柱林中充溢着悠远凝重的光与影,一切都在古老的岑寂下默默沉睡,恍若尘封的传说,仿佛历史也为之停滞。石柱之间全是一人多高的书架,各种图书、卷轴满得都快爆出来了,从珍贵的古籍善本到最新的报刊杂志应有尽有。这里冬暖夏凉,基本上算是恒温恒湿,电扇、空调全省了;直观可见的现代化造物只有电灯,而且在白天也只是摆设。

    岑寂的夜幕徐徐合拢,馆内的电灯陆续亮起。此刻大图书馆里的人还是挺多的,只不过空间太大,所以显得分外冷清。瑟琳娜挑了几本不知什么书,带余涣箐找个僻静的柱础坐下,确认附近没有别人,这才小声问他道:“余涣箐先生,您知道拉芙克莱芙家族吗?”

    “略有耳闻。好像是伽塔罗涅省历史上一个名门望族,后来在一场大火中衰落了。”

    “对,”瑟琳娜点点头,“几百年前,伽塔罗涅省曾有过许多名门望族,如拉芙克莱芙、华特立、廷达罗斯等等。那个时候,阿祖尔-格拉娜还没有建立,圣螺湮海湾还是一片贫瘠之地,连渔民都没有几户。真正定居在海湾这一带的,只有拉芙克莱芙一家。有时间的话,您可以去拉芙克莱芙山庄的遗址看看,就在地中海边,市区坐巴士一个小时就能到。”

    “这我还真不知道。”

    “拉芙克莱芙山庄建在海滨一座小山上,退潮时跟陆地相连,涨潮时就变成孤岛,出不来也进不去。拉芙克莱芙家族世世代代居住在那儿,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接触,经常来往的只有华特立、廷达罗斯两家。火灾当天晚上,山庄里正在举行婚礼,新郎是华特立家的大少爷安诺恩·华特立,新娘是拉芙克莱芙家的独女—— 茵苔萝佩·拉芙克莱芙,当时大概只有12岁吧……”

    “这么小?”

    “嗯。拉芙克莱芙家一直人丁不旺,到茵苔萝佩那一辈就只剩下她一个了。也许拉芙克莱芙家是想借华特立家的力量振兴家族吧,所以才急着把茵苔萝佩嫁出去。贵族之间的婚姻嘛,您懂的。”

    “嗯。继续。”

    “伽塔罗涅各名门望族的家主都去参加了婚礼,然后发生的一切就众所周知了,大火一来,谁也逃不掉。包括华特立家在内的好多大户,都是从那时开始衰落的。拉芙克莱芙和廷达罗斯两家最凄惨,一个活口都没剩下,死得干干净净。”

    “火灾的原因呢?”

    “不清楚。”

    “所有人都死了?真的全死了?”

    “这怎么说呢,”瑟琳娜凝望着大门外的无边夜幕,“不知道当时山庄里到底有多少人,尸体的数目也没留下记载。只知道当年人们为了掩埋焦尸,在山庄底层的庭院里挖了一个长一百多米、宽二十几米、深十五六米的大沟。海湾的渔民没发现任何幸存者,应该是全死了吧。”

    “茵苔萝佩呢?”

    “谁知道呢,尸体全都烧得无法辨认,应该也死了吧。不过呢,她就算还活着,恐怕也没人认识她。外人对她简直一无所知,就听说她终生被软禁在山庄里,从未出去过,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

    “真可怜。”余涣箐的心不知怎的突然一阵绞痛。

    “据说是个绝世美人呢。红颜命薄啊。”

    “……嗯……”要疼得受不了了,赶紧换个话题,“……大教堂呢?我问你的是大教堂的事啊,你这说了老半天还没到点子上。”

    “您别着急。”瑟琳娜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真正的谢姬娜大教堂,其实早就不存在了。它建在拉芙克莱芙山庄的最高处,是茵苔萝佩举行婚礼的地方,也是那场大火的中心;它早就在那场大火中化为废墟了。您现在看到的这座教堂,只是后人建造的复制品罢了。”

    “复制品!?”

    “千真万确。阿祖尔-格拉娜建市之初,就有人提出要在城郊重建谢姬娜大教堂,作为伽塔罗涅辉煌历史和文化的象征。早在拉芙克莱芙家族的时代,谢姬娜大教堂就已经是个神话了,后人对它的向往更是有增无减。不过大教堂早已毁于大火,活着的人里没有见过它的,重建工作从何谈起?此时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建筑师突然跳出来,宣称自己在梦中见到了茵苔萝佩·拉芙克莱芙,并在她的陪伴下游历了谢姬娜大教堂。起初根本没人相信他,直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犹如神灵附体般顷刻绘出大教堂的详图,人们才对他叹服得五体投地。那些设计图实在是太美了,美得令人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哪怕它与真正的谢姬娜大教堂毫无关系,也绝对是超乎所有人想象的至高杰作。”

    “真够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