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茂被我问到了痛处,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和我默默地往前走。我依稀能听到他鼻涕抽搐的声音,我比他走的靠后一些,两人说话不妨碍,但是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低头走了一会儿。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继续往前走。

    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沉浸,叶茂才说:“我当时刚刚参加工作,能量有限,后来我一直没能力将她带过来,只有放弃了。这些年过来。我一直未娶,别人都以为我现在位高权重,可是谁知道我心里的苦闷。”

    我问叶茂:“你们当年有孩子吗?”

    叶茂摇摇头说,:“没有,我很后悔当年没有孩子。虽然可能对孩子来说不公平……”

    我没有听懂,为什么后悔当年没孩子,又说对孩子不公平?

    叶茂继续说了一番话,解开了我心中的疑虑。他说:“当年我如果和她有了孩子,要么我就死心了。留在农村,现在想必也不错。”

    说到惆怅处,叶茂哽咽了,说:“或者就算我回到这里,如果当时有孩子,她……她也不会寻短见!”

    “啊!”我听到这里,觉得大为意外,知青上山下乡,然后回城。当时因为政策的原因,不能带家属回来,是很普遍的现象,没想到在叶茂身上却有这么大的悲剧。

    叶茂说:“当时如果老婆也像岳父一样,监视甚至扣押着我。也就罢了。但是她虽然是个农村妇女,却很明事理。她明明知道我要回城。却创造条件让我回来。就因为她的此举,她之前是我的妻子,永远也是我的妻子,我这一生都不会负她。”

    “那她为什么要……想不开?”我不知道该如何问,甚至我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问题。

    叶茂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走之后,让她怎么过?已经和我结婚了,当时的农村,这样的人再也嫁不出去了。家里的压力,众人的言论,唾沫腥子都能压死她。我曾经让人去和她联系,但是她有点自卑,怕来城里给我添累赘,说自己是不识字的农村妇女,来了城里也没办法生活,反而让人笑话我。她带话给我,让我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结婚。”

    叶茂转头看着我,说:“其实我知道,她对我抱有希望,希望我把她解决到城市。可是……可是我当时真的尽力了,你信吗?”

    我点点头,说:“叶先生,我相信,我相信你!”

    叶茂说:“当时的农户和非农户的管制很严,流动限制很大,她终究是没有来到城里。在等了我五年之后,她实在忍受不住众人的非议,投井了。”

    我听到后面,全身已经麻木。半年多之前,刚刚经历了荔枝的惨剧,我原本以为,不幸只会发生在我和荔枝这种穷苦人的身上,没想到在我心中类似神坛的叶茂,竟然也曾经遭受过这样的痛苦。

    叶茂继续说:“我今生都亏钱她的,我欠她两份情。一份是夫妻情义,另一份是当年放我回城的情义。可是,我再没有机会报答她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叶茂已经哽咽了几次了,好几次差点哭出声来。

    我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好在离球不远了,我觉得这段路特别沉重,我也很荣幸,叶茂能对我说出这些话语。

    快走到落球处时,叶茂说:“你和她很像,来自同一个地方,眉目很像。”

    叶茂此时回头看了看王志东他们,又回头看了看我,我明白叶茂在顾虑什么,于是冲叶茂说:“叶先生,你放心,我不会对他们说的。这时候属于咱们两个人的秘密。”

    叶茂终于喜笑颜开,说:“对,这是咱们两个人的秘密。你以后可以叫我叶哥,她……她也这么叫我。”

    叶茂将我和她相提并论,而她是他的妻子,我一下子脸羞的绯红。叶茂好像也意识到了唐突,说:“对不起,你要是不习惯也可以叫我叶先生。”

    我说:“叶哥,我记住了。”

    叶茂会心一笑,笑的很灿烂。

    到了落球处,叶茂停下来等他们。王志东等人这才敢加紧脚步,快步走上来。

    我为了活跃气氛,说:“来,你们看着。我和叶哥先出杆!”

    王志东和珠儿都是久经世故,听到我对叶茂的称呼变了,而且变得很轻且,都大为吃惊,但是又不好多问。

    打完球,吃饭的时候,珠儿偷偷问我:“你叫叶茂什么?”

    我说:“叶哥啊,怎么了?”

    珠儿有点儿吃惊,但是很高兴,看着我说:“王志东认识叶茂很多年了,都不敢这么称呼她,你可真行。”

    这件事是个分水岭,从此以后我和叶茂的相处很自然,我也没有了顾忌。我很庆幸,也很高兴,叶茂和我是这样的一个关系。在我心中,对叶茂也多了一份敬重。

    过了几天,跑去上学。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讲审计,讲的出奇的认真,同学们都听得仔细。讲完课,有点儿时间,老师说:“你们这些在职的学生啊,态度都有问题。我告诉你们,你们的心思我明白,我太明白了。你们都是来混圈子的,现在整个社会浮躁、功力、世俗,没有人潜心做学问,也没有人潜心学知识,大家都在钻营,你们也不例外!”

    没想到老先生课讲得好,脾气也是这般耿直,说的大家都低下了头,同学中还有窃窃私语的,说这位老师不识时务。但我觉得是这些学生心虚,我心中坦荡,来就是为了好好学习,也没有这么多顾虑。

    抽空又去看过几次苏胜男的妈妈,苏胜男走了都快小一年了,我去她妈妈那里七八次,每次都聊得很好。她妈妈每次都要给我做鸡肠子面,我不好拒绝,只好从命。王志东每月还是给我两万块,我手头宽裕了,买了很多实用的东西送给苏胜男的母亲,她也高兴,但是也很为难。

    阿姨说:”你看你每次来都带礼物,而且都这么贵重。我想要也送一些礼物给你,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等胜男回来吧,等她回来,还你这份人情。”

    我笑着说:“阿姨你客气了,完全不必这样。”

    阿姨笑着说:“前几天胜男打电话给我说,她就快回来了。”

    之前几天苏胜男也打电话给我说过,她说项目考察的有些进展,准备回来了。我问她进展情况和细节,以及回来的打算。苏胜男却遮遮掩掩,一直闪烁其词。

    我总怀疑她的行踪或者有什么目的,但是既然她不说,我也不方便多问,只好由着她。既然她也打电话给她母亲了,应该就在最近会回来。

    我和阿姨作别之后,还没有走出屠宰场,手机就响了,是少华的电话。

    我接起电话,少华的语气十分消沉,低声说:“你在哪儿?能陪陪我吗?”

    自从少华和老杨在一起后,少华都是开开心心的,从来没有过这么消沉的情绪,今天突然打电话给我,可能有什么事。

    我问少华:“是不是和老杨吵架了?”

    少华说:“不是!”但是电话里情绪很烦躁,明显有心事。

    我又问:“是不是老杨家的母老虎又给你玩儿阴的了?”

    少华很不耐烦地说:“别问了,见面告诉你。”

    我和少华约在一个咖啡厅见面。

    见面之后少华还是闷闷不乐,我起了几次话题,想问问究竟,她都没有答复。我只好作罢,摆弄着手里的咖啡勺听她东一句西一句瞎扯。

    看得出来,少华正在犹豫,要不要将心事告诉我。我也没有强求,毕竟大家分开有段时间了,都有了各自新的生活,不像原来那般了。

    少华忽然问我:“你没有再工作吗?”

    我自从王志东资助读书后,再没有工作,这件事少华不知道。但我又不想告诉她这些事,珠儿特意叮嘱过,不要我将王志东、叶茂的事告诉红菱和少华,甚至温丽都不知道这些。

    所以我只是简单地说:“是的。”

    少华八卦地冲我笑了笑,很暧昧地说:“是不是被人包养了?”少华一直有这个念头,所以才跟了老杨,她也不止一次地动员我也这样,好在我不为所动。围央扑才。

    我说:“哪有的事,不许瞎说。我现在住在珠儿家里,你也知道的,之前有些积蓄,现在不着急找工作而已。”

    少华噗嗤笑出声来,说:“你之前有些积蓄?你再给我编?半年前冲我借钱的事儿忘了?”我见谎言被她拆穿,索性也不说了。

    少华看我沉默,也没再多问。她犹豫了很久,才说:“她来了!”

    我有点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谁啊?”

    少华幽怨地说:“那个女人!”

    这下我明白过来了,少华嘴里的那个女人就是她的母亲。以为当年将她遗弃,所以少华从来不叫她妈妈,一直以那个女人称呼。这些年或许是少华的母亲上了年纪,良心上受到谴责,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少华的下落,经常打电话。

    之前少华就和我聊过,但少华对她的态度不是很好,电话总是说几句就挂了,还怀疑那个女人是缺钱了才来找她。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少华掏出手机,调出短信,递给我,说:“你自己看!”

    短信很长,还有几个错别字,错别字基本都是同音字或者前鼻音后鼻音分不清楚,标点符号错误很多,看得出来少华的母亲文化水平不是很高。

    “少华,我知道你狠妈妈,妈妈当年不对;这些年来,妈妈一直在心里蒙心自问,我对不起你,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给你足够的关兴,我很惭愧。妈妈上年纪了,越来越想念你,你的兴脏先天就不好,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妈妈不球别的,只想在见你一面,我就知足了。我知道你在bj,我从老家敢过来,就是为了找到你,见见你,求你缘亮我。”

    错别字很多,但是基本的意思表述的很清楚,我把手机还给少华,但是也注意到少华将短信号码的备注名称设置成了“”。虽然她嘴硬逞强,不肯叫一声妈妈,但是我知道的意思就是妈妈。

    少华很感慨,问我:“你说这个女人烦不烦?她是不是缺钱啊?”

    我不置可否,我的判断是,这个短信虽然粗糙,但是情真意切,一个老人即便缺钱,也不可能千里迢迢来找不知道确切位置的女儿寻求施舍。

    我把我的分析说给了少华,少华沉默了。

    过了很久少华说:“那你告诉我,她真的是为了来看看我?”

    我冲少华点了点头,说:“是的,至少我这么认为。”

    少华想了好久,看情形是在回忆,我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几分钟,少华说:“我忘不掉,忘不掉当年那冷漠的眼神。当年,他们各自离婚,又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是一个多余的孩子,甚至是他们的垃圾,他们争先恐后地要抛弃我。现在想寻求我的原谅,他们早干什么去了?我觉得她们穷死活该,要是对我当年稍微有一点点帮助,我又怎么会沦为一个出来卖的?”

    我对少华的埋怨很理解,如果是我,或许埋怨的比她还要多,这种事就是多年前种下的恶因,但终究大家打断骨头连着筋,至于少华的母亲是否真的忏悔,我无从知晓。

    就在这个时候,少华的短信又响了。少华拿起手机一看,有递给了我。

    还是她母亲的短信。短信上说:“孩子你在哪儿?我一定要找到你,当面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我不祈求你原谅,只想抱你一下。”

    我把手机还给少华,没有说话,这种事我不便发表意见,但在我内心的想法,是老人既然来了,至少应该见一面。

    少华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就在少华收起手机的那一刻,喃喃自语说:“也不知道她住哪儿了。”

    我这才试探着问少华:“要不要找一找,见个面?”

    少华不回答我的话,话锋一转说:“最近总觉得胸闷,估计是老杨把我憋坏了。”

    我打趣开玩笑说:“小心别把你这块肥田给耕坏了。”

    少华把咖啡一饮而尽,说:“得了吧,就他那小锄头,根牙签儿似得。”

    那天之后,少华经常和我发短信说妈妈的事,我能感觉到她很犹豫,但或许是当年她母亲给她的伤害的确太深了,少华一直没有迈出那一步。

    红菱不错,渐渐的收手了,甚至有一段时间搬过来和我住在一起。她看见我的书,问我:“你学这些财务做什么?”

    我依旧没有透露王志东和叶茂的事,只是说自己想多学一点知识,长长见识,好找一份工作。

    好在红菱没有多问,只是说:“弟弟快出狱了,自己钱也存的差不多了,等到时候家里买了房子,我也找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干!”

    我说:“你要不要也学习会计啊,很有意思的,我现在考过了从业,简单的记账已经可以了。”

    可是红菱笑着说我太迂腐,学这个不实在,还不如去学学颠勺炒菜,开个饭馆儿见效快。我想想也是,如果我没有王志东的资助,肯定也不会学这个。

    过了几天,又传来了好消息,二妞告诉我,家里的房子已经打顶了,而且很顺利。我特别开心,这就意味着我的亲人不日就要住上新房子了。想起能在爷爷的有生之年,让他住上新房子,也算是我完成了自己的一大心愿。

    二妞问我,要不要再回去看看,房子就快竣工了。我心里特别想回去,但想想还是算了。修了房子对我家来说是头等大事,但是村儿里好多人家都有了新房子,我回去也没啥值得炫耀的。最大的问题是,我现在没有一分正儿八经的工作,回去父母问这问那的,我又不会撒谎,说多了肯定露馅儿。

    而且现在家里的旧房子拆了,新房子又没建起来,父母和爷爷估计也就是简易房里凑合着,我回去,一个女孩子,住的又不方便,只能添乱。

    我告诉二妞,我就不回去了。二妞想想说,也是,你回来也没啥用。我给二妞又转了一些钱,委托她给家里的墙面贴一些瓷砖,地面硬化了,在选购一些好家居。

    之前因为没钱,所有的预算都是按照最低规格,墙面是按照白灰算的,地面是土石路面,家具也是拉家具。但是白灰墙面不美观,而且容易开裂,尤其天气冷的地方,墙面开裂以后漏风,室内格外冷。而且土石地面下雨下雪容易脏,不好打扫,肯定是给妈妈平添了许多累赘。家里的家具也该换了,用了几十年,桌子腿儿都朽了,父亲自己做的木活儿配了一条桌子腿。

    二妞要我放心,她自己也换了一辆面包车,现在进城很方便,家具瓷砖这些都有送货上门的,很容易办到。

    听二妞打包票,我也高兴,给家里打了电话,问了问情况。爸爸妈妈都很开心,说眼看着就要住上新房子了,只是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身体还算扛得住,就是神智不很清楚了。

    周末又去学校,阶段性测试,我的成绩竟然是全班第一名,我特别高兴,发短信告诉珠儿,她没回我。

    下课后,还是很开心,就约红红一起吃饭。

    红红在电话里回复我说:“可以啊,来早点儿吧,多聊一会儿。”

    我问她:“你现在不怕那个蔡克成了啊?”

    红红切了一声,说:“刚和他吵完架,懒得理他,不想多看他一眼,出来看不见,倒也干净。”

    我欣喜若狂,这对红红来说,之前的蔡克成,简直就是上帝,出口就是圣谕,何敢违背?现在竟然吵架了,这就是进步啊。

    见面之后,红红先是一顿抱怨,说:“蔡克成每天玩游戏,不挣钱也就算了,还一身臭毛病。我上个月赚的钱给了一半给他,竟然打我,我冲上去就咬,咬的他手破了,那个畜生竟然下死手打我,打的我鼻青脸肿,好几天没上班,要不是他怕打死我,没人给他赚钱,估计早就打死我了。”

    我微笑不语,看着红红如此不幸福,却非常开心,这或许是世界上作为闺蜜最为诡异的祝福了,我祝福红红和蔡克成不幸福。

    我问红红:“你打算还和蔡克成在一起啊?”

    这句话或许问到了红红的痛处,她本来还在数落蔡克成的不是,一下子闭嘴了,等了半天,才说:“嗯,毕竟在一起很多年了,况且我真的爱他。”

    我知道拆散他们的时机还不成熟,也不着急,就问:“你现在什么想法?”

    红红说:“我现在就想,我每个月赚的钱和蔡克成一人一半,一万块给他也差不多够生活了,我自己手里得攒点儿钱。还有,就是他敢打我,我就跟他没完!”

    我听着特别开心,问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蔡克成有变化的?”

    红红想了想说:“因为荔枝!荔枝给我的触动太大了,我觉得毛子和胡辉都是真心爱她的男人。可是她活的太辛苦了,即便有人爱她,也不足以让她留恋这个世界。”

    荔枝临死的时候,用自己的鲜血在墙上写下的那行字,红红也看到了,当时她一遍一遍重复着念着那行字,眼泪默默地流。

    聊了一会儿,红红就去上班了,我一个人闲逛了一番,给自己买了双鞋子。学习进步,家里新房子有进度,这就值得庆贺,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这是我毕业以后难得有的放松状态,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拎着大包小包回家,我就要开门的时候,听见房间有人,微微传来哭泣的声音。我有点紧张,这里之后我和珠儿有钥匙,而珠儿在我印象中,是从来都不会哭的。如果不是珠儿,又能是谁。

    我打开房门,不敢进去,在门外问:“谁啊?”

    哭泣的声音停止了,果然是珠儿,她说:“小静,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