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李熙正与柳如花和韩似玉两个在寝室说笑,猛听得外面一阵sāo动,两个小女子立即抱着一团,浑身颤抖,面容发青。【小说文学网】李熙正喝的醉眼朦胧,不以为然道:“这地方十分稳当,任谁也找不到,你们放心好了。”柳如花道:“我看今晚还是散了,这里点着灯,容易把他们招来。”李熙道:“这话也有道理,二位今晚谁留下侍寝?”

    两个女人垂下头抿着嘴笑,却谁也没搭理他。

    灯灭了,李熙枯坐房中,对远处传来的阵阵厮杀声充耳不闻,已经麻木了,只是修为不够,还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睡的香甜。

    舒州保卫战已经持续了三个月,还要持续多久,李熙心里也没底,也许开过chun……

    院中的樱花数已经发芽,chun天早就来了。或许夏天来了,城外该消停点,谁又知道。李熙躺在床上合上眼,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不该放她们俩走,拉着她们多聊聊天也好。

    西南方向又发出惊锣响,李熙推开窗,冲着夜空破空大骂:“李老三,你个王八蛋,晚上还让不让人睡了?”

    骂声惊动了驻守在门房里的阮承梁,他刚刚打了个盹,闻jing跳起来问:“又摸过来了吗?”侍卫张三、李四正对坐吃炒豆下棋,闻声答道:“没有,是总主在骂人呢。”

    阮承梁披上衣袄出了门,站在清冷的夜空中,四处打望了下,城东和城北都有火光,西南方向杀声正浓。“睡个觉也不让消停。”阮承梁咕哝了一声,踮着脚尖穿过小门来到内院,在一株樱花树下,竖起耳朵倾听房里的动静,许久,有些失望地摇摇头,默然一声吁叹。

    柳如花和韩似玉两个女子走了,总主没心思留下她们,看来心里还是没底呀。三个月了,这仗不仅没打完反而越打越大了,何时是个头哟。阮承梁提着刀回到门房,把桌案上装炒豆的小碟子端起来,抓了一把炒豆放进嘴里,心疼的张三眼睛直挤。

    “怎么?心疼呐,嗨,你个小兔崽子,不是叔我关照你,你有这清闲差事,坐在下棋。你知道城头上他们都在干什么吗?僵卧冰雪,忍饥挨饿,脸冻肿了,手冻烂了,哪哪都是伤,清早起来手跟刀把子粘在一起,一动就扯掉一块皮。”

    张三不安地站了起来,冲着阮承梁憨笑。李四却还大咧咧地坐在那,低头望着棋盘,因为棋下的不顺,心里早就有几分烦躁,一直压抑着,闻听这话,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嘴里说道:“谁又不是没在城头上待过,苦不苦心里清楚,用不着阮叔你来教训。”

    阮承梁噗地一脚踢翻了棋盘,怒喝道:“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不是你哥临死时托我照顾你,我才懒得管你死活呢。”

    李四黑着脸杵在那,紧咬牙关,努力憋着胸中的怒气。张三赶紧劝道:“阮叔,你消消气,今下午牛福在西城让箭shè死了,他们从小长大的好兄弟,心里不痛快。”阮承梁道:“痛快?!打仗嘛,就为了图一个痛快?!牛福死了你难受,张福、王福死了,怎么没见你不痛快呢。”张三道:“叔,瞧你说的都什么话。”阮承梁黑着脸嚷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当初城里有三千守军,现今还有多少,哪天不死人,哪个人没死过亲人兄弟,既然吃了这碗饭就不要埋怨命苦,你甩脸子给谁看?”

    李四转身抓起自己的腰刀,披上四五块羊皮拼成的皮袄,大步往外走,示威般踢了一脚横在面前的棋盘。哗啦啦,棋子四溅飞shè。

    “嗨,你瞧瞧这小王八蛋,我说他两句,我就跟我这样。”阮承梁骂骂咧咧,一把推开张三追出门去。然后,他已经到嘴边的话就有吞了回去,李熙站在门外,李四低着头,像被人使了定身法。

    “一个个三更半夜不睡觉,都在这吵什么?来,不愿意睡觉都跟我巡城去。”

    阮承梁向前一步拦阻道:“外面乱的很,还是明早天亮再去巡。”

    李熙苦笑了一声,叹道:“因为外面乱,我这个主帅连门都不敢出,什么道理嘛。”

    张三回身回门房取来一件皮袄,递给李熙说:“外面天冷,总主留心着凉。”

    李熙赞道:“这小伙很机灵,我看很有前途。”

    皮袄是用三块碎羊皮和一张整狗皮拼接而成的,造型古朴,针脚粗陋,即使在物质匮乏的舒州城除了士卒也极少有人穿这种东西。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几乎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舒州城四面被围,冬衣送不上来,只能就近取材各显神通自己制作冬衣。

    南方人不大习惯拿羊皮、狗皮、牛皮做衣裳,李熙当年可是穿惯了羊皮袄,狗皮袄的,他一声令下,舒州城里的羊、狗、猪、马、牛都遭了殃,不仅被杀了吃肉,皮毛还要被制成衣裳。李熙现在居住的地方位于老城区,靠近迎江寺,是穷苦百姓的聚居区,房屋低矮,街道逼狭,正门外的这条小巷两个人并行都有点费劲。

    当初搬到这里时,阮承梁曾反对过,理由就是万一斩旗军潜进城搞突袭不好撤走。李熙淡然一笑,说道:“斩旗军要是知道我在哪,我就是躲在军营里也未必逃过一死。这个地方形同绝地,谁能想到贪生怕死的我有胆量躲在这呢。”

    斩旗军隶属左神策,是一支担负特种作战的部队。河朔藩镇喜欢豢养刺客潜入长安、洛阳搞暗杀,震慑朝廷不要跟自己做对。赫赫有名的刺杀专家王士元到哪都是座上贵宾。作为反制,唐天子也训练一支刺客队伍,取名“斩旗军”,时常派他们潜入节度使们的牙城寻机砍几个脑袋,震慑一下不听话的大帅们。

    李熙感到自己很光荣,斩旗军不远千里到江南来,第一站就来拜会自己,足可见自己在唐天子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初次登门拜会后,他们带走了马子昂的人头,发现拿错了东西,他们又折转回来,没羞没臊的问李熙是不是他们要杀的人,李熙当然说他不是,后来他耐不住刺客们的威逼利诱,就吐口说那个化名叫陈楚的家伙才是李熙。

    刺客们满载而归,不仅带走了化名叫陈楚的李熙的脑袋,还把服侍“李熙”的七个女人脑袋也砍下来带走了,他们怀疑“李熙”为了保命有可能男扮女装。

    从那以后,李熙就转入地下,在自己的地盘上和敌人展开了秘密战。

    他升厅召集阖城将吏,公开把统兵权移交给陈海道,任命陈海道为舒州城的主帅,并以诸神、火德星君、圣王和圣主的名义赐予陈海道一把战斧,他杀气腾腾地对满厅将吏说:“陈校尉虽然年轻,却思路清晰,意志坚定,jing通军事,我授予他军事专杀之权,赋予他军政最高裁夺权,凡舒州城内军民一体服从陈校尉的指挥,敢有违令者,斩。”

    此后李熙便若隐若现,成了影子统帅。只有在陈海道处置抗命不遵的白兴阳,和畏战退缩的孟博明时出现过两次,有他的坐镇,陈海道得以严肃军纪,判处白兴阳斩刑,本兼各职一撸到底,令其在阵前戴罪立功。判处孟博明杖责六十军棍,打的孟小哥屁股烂若桃花,趴在床上养了一个月伤下不了地。

    斩旗军擅长刺杀,对情报的搜集和分析却并不擅长,他们不相信李熙会把舒州城的防务交到一个十七岁的校尉手上,认为陈海道不过是个傀儡,是个幌子,并不掌握实权。他们因此第三次来到城中,特意拜会了陈海道。会面很尴尬,双方一见面就开打,护卫陈海道的卫士如疯了一般,一个个悍不畏死,明知是盆火却如扑火的蛾,前赴后继,献身如献花。

    斩旗军收兵撤去,不是因为惧怕,不是因为心生怜悯,而是觉得没有意义,兵法云能而示之不能,护卫陈海道的卫士表现的太勇敢了,明明是有机会护卫陈海道撤走,却偏偏死战不退,而陈海道本人面对死亡竟端坐不动,这哪里是一个统军数千的大将,这分明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嘛。

    jiān险的李熙弄了一个替死鬼来糊弄他们,他太高估了自己。斩旗军可在百万军中斩将夺旗,可跃行千里,深入龙潭虎穴,取上将首级,为了达到目的他们随时准备全体阵亡,流尽最后一滴血。但他们却绝不会为一个无聊的人而浪费半点时间,陈海道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没有任何理由跟他纠缠不清。

    斩旗军继续在城中寻找李熙的下落,大圣国的东南王撒下疑兵处处,**阵若干,他自己则一夕三换窝,让斩旗军摸不着头脑。

    夜sè正浓,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时时能遇到蜷缩在街边的伤兵,有人酣然入睡,有人瑟瑟发抖,有人一动不动,难辨死活。

    围城一个月后,城中粮草即告耗尽,西征激战正酣,一船船的物资从江面上通过,向西运去,却没有一艘船肯停下来,船上的人连正眼也懒得看舒州一下,在许多人的心中舒州已经成了一座死城,一座遗忘之城。

    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煮了吃了,百姓叫苦连天,但李熙知道,他们并不是没有粮食,他们只是对前途未卜,不肯再把粮食拿出来了。舒州围城之前,曾经有过一段平静的ri子。凛冬将至,城里居民都在尽可能地储备粮食。一些眼光毒辣的商人,看到舒州城将起战事,抛弃产业逃走,另外一些目光毒辣的商人则反其道而行之,不仅留下来,还在大量囤积粮食,准备发发战争财。

    他们敢把囤积粮食,就有办法保护自己粮食的安全,城中几个最大的粮商跟圣京城里的诸王宰相们都是挂的上钩的,有的甚至根本就是诸王宰相们的门人。只要城不破,他们就有把握保住自己的利益。

    陈海道报告城中缺粮后,李熙让孟澄去向几个有头有脸的粮商购粮。粮商们的太极拳打的好,巧力化解千斤锤,让孟副使有劲使不出,绵里藏针,扎的孟澄时时尖叫。

    孟澄大怒,回来向李熙建议把几个刺头抓起来,一顿板子下去,保管他们老实。孟澄说的当然是气话,若是一顿板子就把粮食打出来了,人家也就不来趟这趟浑水了。李熙让孟澄先回去歇着,又派马子昂去,马子昂是带着刀兵前去商洽购粮的。抖了抖威风后,还是购得了三五斤粮,熬稀粥吃的话可供三百人吃上三天。显然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李熙让阮承梁约城中张、王、李、程四大粮商吃饭,五个人四菜一汤,没有酒,盛米饭的碗比酒盅大不了多少。李熙招呼道:“入冬之后,商路断绝,买不到菜,诸位将就一下。”程姓粮商含泪道:“万没想到大王竟如此清苦,我等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李熙道:“程掌柜此言何意呀,看我吃不起饭,要孝敬我几石粮食吗?我再缺粮饭还是能吃饱的,想吃的好一点也不难。可是守城的将士都在饿着肚子,我忍心自己独自享用吗?”

    王姓粮商道:“去年入秋后,舒州城下便起征战,斗粮比平常年景高出一倍有余,我们家小业薄,购粮不多,但要说完全没有,也不尽然。只是城中居民跟乡村的不同,家中少有储备多少粮食的。小本买卖做的都是街坊邻居的生意,若我们将粮食都供给了军粮,街邻们的面子上又怎么过的去,还不得指着脊梁骨骂我们为富不仁,将来在这舒州城也就没有立足之地啦。”王姓粮商说完,察言观sè,见李熙只是闷头吃菜,心里没底,四人交了个眼神,都怔在那不动。

    “嗯,王掌柜说的不错,有道理,有道理,诸位请用餐呀。”

    四个人讪讪地拿起来碗筷,饭菜吃在嘴里形同嚼蜡。顿了一会,四家中的首领张姓粮商说道:“大军守城是在为城中百姓谋福祉,我们再艰难也还是能吃饱饭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我们几家商议了一下,决定拿出一千石粮食,以平价供给军供院,以尽绵薄之力。”

    李熙赞道:“张掌柜这话说的好。”他放下碗,擦擦嘴,喝了个茶漱了口。向四掌柜说:“舒州城下兵荒马乱,几位没有抛弃产业逃走,而是反其道行之在此开张买卖,好眼光,好魄力,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也。我敢断言,若这舒州城不破,几位将来,十年,啊,十年之内皆可称雄我大圣国商界。原因无它,几位够魄力,够狠毒,做大买卖就应该这样。”

    李姓掌柜赔笑问道:“未知大王说的这‘够狠毒’是什么意思呢。”

    王姓掌柜笑道:“我们不过是几个商人,说jiān猾是躲不了的,狠毒,这个,太过了。”李熙道:“几位不要误会,我说的这个狠毒,可绝没有贬低之意,我的意思是诸位够魄力,杀伐决断,有股子狠劲,只要有钱赚,刀山敢上,火海敢跳,什么都敢干。”

    四人面面相觑,张姓掌柜正要说话,李熙拦道:“来来来,坐着干嘛,吃饭,吃饭。”四人赔笑点头,继续嚼蜡。

    有小校来报,跟阮承梁耳语几声后退出,阮承梁笑向李熙报道:“张让抓到了,果然是郑游在背后主使。”李熙击案喝道:“吃里爬外的东西!”霍然起身离去,少顷,门外发来一声惨叫,李熙回来,将手中血淋淋的刀丢给阮承梁,一边拿布巾擦手一边在桌边坐下。

    四粮商起身来,战战兢兢道:“大王有公务在身,我等改ri再来拜访。”李熙不让,压压手让四人坐下,四人如坐针毡。李熙把被血浸透的布巾丢在桌上,气哼哼地说道:“有些人看似聪明,却常做糊涂的事。郑游你们都认识,家中囤积粮食万石,我派人去买,斗米千钱,还要现款交易,我都忍了,他却以为我怕了他,竟指使家人张让以次充好,将发霉变质的米粮卖给我,事发后将张让藏匿。谎称他不知情。人作孽天在看,以为我拿他没有办法,真是岂有此理。”

    郑游是靖国公赵世八的舅舅,是城中首屈一指的粮商,此番李熙请客,他也在被邀之列,他借口身体不适避而不见。

    郑游以次充好,拿霉变的粮食卖给军供院,四人早有耳闻,出事后他将责任推给张让,优哉游哉,仍旧做他的富家翁。四人各自都有雄厚的背景,但比起郑游来,显然都差了一节,正因为如此,他们都把郑游当作风向标,以此窥测李熙的态度,他们自己的安危。

    李熙现在拿郑游下手了,当着他们的面杀了张让,这是要动郑游的信号,拿出来与他们共享,不也是为了敲山震虎吗?

    阮承梁捧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进来了,请李熙过目,四人趁机瞧了眼,千真万确就是张让!李熙摆摆手,对阮承梁说道:“派人给郑掌柜送去,告诉他我帮他除了家害,叫他不必登门来谢,真有诚意就多卖给军供院一点粮食,价钱嘛好商量。我李某人是讲道理的,他为朝廷出的每一分力,我都是记在心上的。”

    李熙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眸中闪着杀气,声音冷的让人发颤。

    四大粮商屁股尿流,逃之夭夭。回去后他们经过仔细核算,发现可以挤出三千石粮食供给军需。粮食运到军供院后,李熙给每一家都送了一块匾,夸赞他们是忠厚人家,或许因为字写的不堪入目,各家都没把匾额悬挂起来,而是悄悄地藏在柴房。

    一个月后,粮草告罄,舒州城的围却还没有解,四家相约向军供院断粮,粮价哄抬至斗粮两千五。李熙把四人召集过来,四人愁眉苦脸地表示手中已无半点粮食。李熙红着眼睛道:“有没有粮食,我比你们更清楚,把粮食都交给我,我要搞配给制。否则这场劫难谁都扛不过去。”李熙简要解释了一下他的“配给制”是个怎么搞法,最后说:“钱我现在是没有,但我不会赖账,我一笔笔给你们记在账上。等将来战事结束,我把钱给你们。”

    张姓掌柜寒下脸道:“我们要是不交呢。”

    李熙道:“那你就是想勾结妖兵破城,我办你个里通外国罪,杀你全家。”

    张姓掌柜惊愕莫名,羞愤交加道:“你,你敢。”

    李熙拔刀照他面门劈去,寒光一闪,yin风逼人,刀锋距离张姓掌柜鼻尖寸许处停住。张姓掌柜“咯”地一声仰面晕倒在地。

    李熙收了刀,将一杯热茶泼在他脸上,出言讥讽道:“以为我不敢,你又躲什么?”

    张姓掌柜面sè乌青,浑身直打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姓掌柜怒斥道:“你就是个贼!”

    李熙狰狞地笑道:“你才知道。何止我是贼,我大圣国诸王哪个不是贼?跟贼你们是玩不起的,乖乖听话,否则我把你们一个个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张姓掌柜喷出一口血箭,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