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辅是一个太监,他永远忘不了净身那一天,不知有里,梦里又回到那个阴暗潮湿的小黑屋,那种害怕恐惧和绝望,和疼的不想再活下去的剧痛……

    第一次换上内侍的衣服,第一次行走在紫禁城中,吴良辅就在心里边誓:他要出人头地,要做一个风光的太监,老天爷既然对不起他,置他于这种屈辱境地,他偏要活出个样子来,太监又怎么着?有朝一日,他要那些个自以为富贵的大爷,在他面前低头陪笑,让那些个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对他客气而恭敬……

    命运让他生于乱世,却又给了他一个机遇,当清兵入关成了紫禁城的新主人,当他被选为侍候小皇帝的那一天,吴良辅知道:机会来了!

    使出全身解数逢迎,动用所有心思陪笑陪玩,深谙宫中生存法则的吴良辅,很快成了小皇帝身边离不开的第一等的红人,随着多尔衮去世,小皇帝开始亲政,他在宫里很快确定了然的地位。

    所有的太监宫女,对他无不恭恭敬敬,太后和太后问话的口气都很客气,皇帝的女人们,为了引起帝君垂青,塞钱送礼对他很是巴结。

    吴良辅非常享受这种权力带来的好处,因为知道他这种风光全部是来自皇帝的赐予,所以对皇帝的侍候更是格外用心。

    直到有一天,他踢到了一块重重地铁板。

    蒙古科尔沁部送来了一位尊贵的女孩儿为后,新后从乾清门抬进皇宫,成了坤宁宫的主人,成为后宫的主子,也成了他地主子。

    不论顺治是出于何种目的,对新皇后无一丝怜爱,有的只是厌弃,身为最擅于揣摩上意的吴良辅,深深知道这一点。新婚之夜就传出帝后不谐,所以他对皇后有礼而疏离,从不巴结逢迎。

    新入宫的博尔齐吉特氏,是极骄傲的,高贵地出身让她骄矜,罕有的美貌让她自傲,聪明的头脑让她犀利,当这一切没有办法吸引一位君王地垂青,屡受挫折的她也露出了身上的尖刺。

    骄。皇后不该有地骄横。和皇帝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对皇帝大声喝斥。责难讥嘲。

    帝后地关系降落到冰点。新后连皇帝尚且敢出言不逊。何况是皇帝身边地内侍?吴良辅因此时常受到喝斥。皇后不屑地眼神。皇后地声声斥喝。使得吴良辅表面唯唯诺诺。心里却渐渐积累起深而重地恨意。

    有这样地皇后在。后宫岂有他扬眉吐气地一天?当皇帝意欲废后地打算还在肚子里盘算时。吴良辅头一个察觉到。并在一个内侍能做地程度上最大限度地给予推波助澜。

    新后固然聪明。可她太年轻。太自我。也太骄傲。她还顾及不到别人地感受。别人地骄傲。别人地自尊。即使那个是皇帝。要挑拨这样一个“孩子”。对吴良辅来说。实在太容易了。终于。皇帝终于在朝堂上宣布:他要废后……

    吴良辅在这场帝后之争地过程中。得到了一种隐秘地快乐。那种把高高在上地主子打倒地快乐。给了他极大地快慰和满足感。

    五年后。静妃晋升为一宫主位。皇帝下令恢复了静妃地“中宫笺表”。日常用度照比皇后地品级供给。

    吴良辅敏感的意识到,皇帝醒悟到他自己废后是不对的。这引起他一阵恐慌:倘使废后重新得势,怕自个儿头一个就是被她清算的人。

    幸好,她已经不是正式的皇后了,皇帝再也没有亲近过她。

    虽则如此,吴良辅仍有些不安,务求将一切隐患消除于萌芽状态。

    这次圣驾幸南苑,除了董鄂妃,就只有静妃随驾,吴良辅于是使人暗中盯视着,观察她的动静。

    竟是天随人愿,意外逮到了一个大惊喜。

    亲身参与了顺治与董鄂妃交往始末,更在那之前,出主意动脑筋引导并满足皇帝一切肉欲上的需求,其中不乏与人私会偷情。对这一切弯弯绕烂熟于心的吴良辅,很快就意识到:静妃的心动了,她的心里有了另一个人,一个男人,皇帝之外的男人!

    惊喜不仅限于此,天可怜见,皇帝亲眼看到,那个陈旭日也参与其中,他与那对背着君王私会的男女相谈甚欢……

    对于吴良辅来说,世上人有千千万,多少人生于富家,多少人生于豪门,多少其笨如猪其蠢如牛的人,游手好闲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偏生老天爷待他不公,生于贫家,挨饿受冻,承受了对一个男人来说最大的屈辱,之后还要受尽时人白眼……

    上天对他不公,他又何须对上天恭敬?他有今天的一切,完全来自于个人的聪明和努力。所以,吴良辅对陈旭日,从知道这个人的第一天起,就有一种秘而不宣的厌恶。

    这个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衬托自己的失意,同样是汉人,过去不见得就过的有多如意,偏偏就有疼惜他的父母,更是得到了上天特殊的恩宠。

    天神倘使真的有灵,为什么只独独垂青于他?救了皇帝最宠爱的皇子,成为太子的保护神,仅仅十岁,被御笔特点为人称做“相储”的庶吉士,他跳过寒窗十年苦,直接晋身天下至贵……这个少年的平步青云,未来青云直上的美好前景,使得吴良辅越有种说不出口的嫉恨。

    尤有甚,这个人对自己毫无示好之意,竟似把他当做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内侍,他和一些小太监说说笑笑,他称一些宫女做姐姐,他送了精美的船模给小德子,有了好东西,从来就没想到过自个儿!

    不识抬举的东西,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地庶吉士,就敢这般肆意,将来一旦得势,还有他的好儿?

    吴良辅数度暗中恨的咬牙。

    “陛下春秋正盛,小太子还只是个奶娃娃,未来几十年,还不知谁能笑到最后呢……陈旭日,本公公不怵你,倒要让你晓得本公公的手段,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生了三只眼!”

    挑拨皇帝严查此事

    甚至不需要说地太过直白,隐晦的提点,就能指引究这件事。骄傲的少年天子,把自尊把尊严看的极重,一位不忠的后妃,绝对不在他能容忍的范围之内。

    “万岁爷,奴才惶恐,真没有对小周子如何。他一向在静妃娘娘身边侍候,是宫里边地人,若不是得静妃娘娘命令,他哪里会认得从蒙古远道来京的布日固德郡王爷?奴才奉了圣意,只想悄悄从他嘴里问出实情,问问他都与郡王爷说过些什么,这次见面是意外的巧遇,还是中秋节晚上彼此约定好了地?奴才不想主子被蒙在鼓里……”

    “谁想到,他一推三不知,趁着奴才不注意,自己撞柱自杀了呢?可见这事确有蹊跷,不然小周子怕什么,他为什么要自杀?宁可自杀也要隐瞒的事情,奴才惶恐,实不知下面该怎么办了,该不该查下去……”

    “请陛下圣裁!”

    顺治愈气急。

    今夏以来,颁布的诸多法令,不是在诸议政王大臣处碰了钉子,便是所行不顺。

    宫里边太后又跟他置气,一道一道来自深宫的所谓“劝勉”络绎不绝,好似他是个无能地君王,事事做得不顺尊贵的皇太后的意。

    现在,静妃又给他捅这种篓子!

    就算五年前,他执意废后,伤了她的心,去年开始,他不是已经在补偿她了?恢复了她的“中宫笺表”,下令将皇后位号及册宝等悉如其旧。

    他做了所有能做的弥补,他已经表示了善意和歉意,她还待如何?这就是她对他善意地回报,私会男人,私相授受,对别个男人大生私情?

    一个两个的,都要跟他做对,都要折腾他——

    “查,给我严查,一查到底!”

    气急败坏地少年天子,总算还保有一丝理性,令负责此事的吴良辅暗中行事,不可张扬出去。

    然而,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失控了……

    由于布日固德身份尊贵,非京中诸王府里的贝勒贝子可比,背后不但站着蒙古科尔沁部,且还有尚未对朝廷称臣地漠北蒙古,就是顺治自己,要动他也得仔细斟酌。况且吴克善此时就在南苑,和他一处住着。

    吴克善自然不能使人拘他前来问讯,就只得在静妃身边的人身上动脑筋。

    寻常的宫人把她们知道的消息都掏个干净,也问不出更有价值的线索。除了已经死去的小周子,还有两个人最得静妃信任,一个是长春宫总管恩和,一个是静妃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杜鹃。

    看到身边的宫人一个个身上带伤,从他们嘴里听说身强体壮的恩和被打到吐血,杜鹃遍体鳞伤,静妃终于不再沉默。

    静妃闯进顺治书房的时候,陈旭日正被召到御前说话。

    团和行宫,后面用于女眷所居之处,统共也没有很大,空置了太后和皇后等人的院子,剩下的地方,算不得十分空阔。

    一有点风吹草动,很容易就被人侦知。宫人们固然是不敢随意嘀咕,但是身在其中住着,多多少少又是关系人,一些即时的消息有心打听,还是打听得出来。

    陈旭日在屋子里养“病”,,写写大字,时间却不难打。只是小德子来来去去,报上来的一个个坏消息,让他有些坐不住。

    小德子算是半个知情人,早哧的脸色白。静妃和陈旭日各有各的贵重处,要遭殃,先就是他们这些侍候人的。现下先是静妃身边的人被刑讯,看这架势,早晚得轮到自个儿。

    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不说,跑不了皮肉受苦,说,怕也要被灭口。说与不说都难为人,小德子只觉得无计可施,自家小主子的安慰之语,不起丝毫作用。

    陈旭日在午后不久被叫到书房说话。

    顺治仔细问他与布日固德的交往情况,又问他对于那个男人的观感……

    陈旭日拣着能说的说了一通,借布日固德的个人背景,把话题一点点向外扩张,谈到漠北蒙古的不肯称臣,谈及旁边的罗刹国,罗刹国对东北边境的骚扰和隐患……

    顺治逐渐被他的见解和见识吸引,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一阵骚动,然后静妃推开门,闯了进来。

    “福临,”眼睛里仿佛烧着一团火,直呼帝王的名字,“你到底在怀疑什么?你直接问我,想听什么,我告诉你!”

    ……

    ……

    京城西南角一座宅第内,巽亲王常阿大步穿过一道道回廊,最后在一个客厅前停了脚,锦衣的少女挑起竹帘,帘旁的流苏上缀着的银铃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屋里边,主人端坐正位,脸上尤挂着舒心的笑。

    “简亲王,您听说没有?刚从南苑快马传来的圣旨……”

    “咱们这位皇上又要折腾了?”济度喝了口茶,口气不愠不火道,一边伸手摆了个请坐的手势。

    常阿重重坐到椅子上,立即有婢女送上热茶。他捧起茶碗,顾不得烫,大口灌下,末了一抹嘴巴道:“通共才消停了几天?这见天的折腾,谁受得了?”

    “这回又因为什么?”

    “谁晓得?我也正一头雾水,只说是要议政王大臣马上着手议定理藩院大辟条例,其中特特提出:凡有人与蒙古王、贝勒福晋通奸,一律严惩,福晋处斩,奸夫凌迟……”常阿细细说了,末了不解的问:“您给说说,怎么就突然提起这码子事?”

    济度在心里思量着,怎么往宫里边讨得详细因果,一边漫不经心道:“想起一折是一折,整日里身边围着一些个欢喜口舌是非的读书人,还能有个好?”

    常阿愤愤道:“我就奇怪了,那位怎么下得了这个旨?上梁不正,下梁能不歪?要说治罪,他先来个罪已,这天下一准太平了。”

    “轮不到咱们着急,”济度轻轻一笑,皇帝不是头一遭办些个没脑子的事,悠悠然道:“且看安亲王这回怎么给皇上圆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