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又黑又沉,天空中没有月亮,星星也全都隐藏在厚后面。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一阵一阵,吹过树梢,夜空下回荡着树叶被打扰的簌簌响声。

    这响声盖过了一切动静,属于人类活动的声响,包括脚步声、说话声,就连往常能听到的秋虫的昵喃都消失了。

    团河行宫被无边的黑暗笼罩,静妃所住的院里,最里面的屋子,仍然亮着一盏灯。

    不甚明亮的烛光下,静妃脸色平静,靠着桌子,默然端坐,同以往数不清的晚上一样,呆,出神。只有一双使劲握紧的拳头,暴露出她不但称不上平静,甚至在激烈起伏的内心。

    杜鹃默默站在一侧相陪。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叩响,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夜深了,请娘娘安歇。”

    杜鹃看看恍若未闻的静妃,走到门边,隔着门与恩和低声应达两句。

    未几,外面响起雨点敲落到石板地出的闷沉声响,雨滴声愈落愈急,大雨来临前的最后一阵强风从门窗的缝隙处挤进来,一灯如豆的烛火明明暗暗的开始挣扎,飘摇。

    杜鹃忙不迭伸手护持住烛火,直到那阵风歇了,才略带些怅然的放下手。

    手心里。仿佛仍然残留着烛火灼烤地温暖。她用指尖沾了两滴烛泪。烫烫地。然后变成温热。最后凝固在指尖上。变凉。

    “娘娘。下雨了。您听。下大了……”

    杜鹃呐呐道。眼睛只管盯着指尖地蜡渍。

    变天了。下雨了。今儿晚上这场雨。明早上就能停。可自己这些人地平静生活。却在今天晚上被打破。而且。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

    小周子。那个爱说爱笑地伶俐孩子。再也不会笑嘻嘻从门外探进一颗头。口口声声唤她“姐姐”。那个总是喜欢一溜小跑着做事地孩子。再过几天。就要过十六岁生日地孩子。那个喜欢缠着恩和公公教他耍把式地孩子。经常在阳光下。拿着个水壶照顾花草地孩子。来行宫前。还惦记着长春宫那些他亲手侍弄地花花草草。特地一再拜托留守地宫人仔细照料地孩子。那个因为小时候挨饿总是不舍得浪费一点饭菜。念叨着自己吃不下了而宫外边有许多孩子还在饿肚子。笑着称自己要惜福地孩子……他走了!

    匆忙地、无声无息地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明明离开前还回头安慰要她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他一会儿就回来。却在一个时辰后。传来他身亡地消息……

    泪水滴落到手背上,一滴,又一滴,杜鹃傻傻的盯着手上突然出现的液体,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哭了。

    悄悄抹去脸上地湿凉,杜鹃低头走到静妃身边,再一次劝道:“娘娘,夜深了,您该歇了。”

    “我睡不着。”

    静妃知道这会儿时候不早了,可她真的是没有一丁点儿睡意。

    傍晚刚回宫,就接到禁足的旨意,然后身边侍候的人一个个被叫出去问话,问她来南苑后的行踪,问她最近都见了什么人……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他在怀什么?搭上小周子一条无辜的性命,他到底意欲何为?“杜鹃,小周子没了,你怨我吧?无缘无故,都是受我拖累。”

    “杜鹃不怨,小周子也不会怪您。”杜鹃摇头,声音低哑,却是透着十二分地肯定,“从前小周子不止一次给我说,他希望您能幸福,只要你快乐起来,他愿意付出一切。娘娘,小周子真的不会怨您,他一生下来就是穷人家地孩子,没享过一天福,进了宫,也受尽欺凌,是您救了他,跟在您身边的这几年,是他最快乐地日子……”

    小周子一小净身入宫,小小的孩子,生性单纯,做了最底层一个跑腿地小太监,有一次招惹了端靖妃其实也不是招惹,不过是因为宫里边三公主三阿哥先后出生,使得端靖妃心情不畅借机作他。端靖妃虽在皇帝跟前算不得什么,然而打杀一个小太监却也不算大事。静妃彼时初被废,自感自个儿也是这般被人迁怒随意折辱的,遂出言救了小周子。小周子自此跟在她身边,感她活命之恩,一向对她最是忠心。

    杜鹃咬了咬牙,忽然跪下来道:“奴婢进宫这些年,得娘娘多方照拂,奴婢感念于心,倘使……娘娘一定多加保重!奴婢和小周子一样,都希望娘娘能真的得到幸福,如果您的幸福在草原上……奴婢在此预祝您吉祥,万事如意!”她磕了一个头,才听从静妃的命令,重新站起身来。

    静妃牵着她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这些年,我身边统共就只有你们几个信得过的人,不是有你们陪着,说不得我早就熬不下去了。快别讲那些不吉利的话,我没保住小周子,但是,杜鹃,我一定不会坐视你白白牺牲……”除非她自己先折在这件事里头。

    事情,真的是到了非摊牌不可的地步了……

    雨水急一阵,缓一阵,淅淅沥沥直到凌晨还不消停。

    陈旭日心里有事,加上头天傍晚睡过一觉,早晨倒是没有贪床,天蒙蒙亮就醒了过来。

    秋天的雨听不得,一声声,不论是敲在青石板上噼啪声,还是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都使人觉得有几分

    穿衣,净面,自己打理好自己,时间也还早。随便拣了本书翻看,却是了无情绪,于是又呆呆坐着出了会儿神。

    他并不后悔卷到这场风波中去,也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不可原谅的错事,究其根本,本质上他也算不得就是多么循规蹈矩的人,更是深信,未来某一天回头看,他不会后悔这一次的冒险。

    只是眼下,心情免不了受到一些影响。

    哎,也可能只是因为这恼人的秋雨……

    总算熬到小德子起床,收拾一番,就往前面院子里去。

    天空仍旧阴沉沉地,零星还飘着一点小雨。到了小太子的门口,没有打伞,身上只不过略有些潮,裤脚倒是不当心,溅了些路上的积水。

    先在耳房里歇了歇,去掉身上地凉气湿气。

    进去一看,小太子隆兴仍旧沉浸在香甜的睡梦里,一张小脸睡的红扑扑地,微张的唇角略微上翘,似乎做到了什么好梦,偶尔会弯一弯,像是在微笑。

    “昨儿晚上半夜醒来,闹腾了一会儿。“保姆赵嬷嬷悄声道:“看样子,还能睡些时候,小爷不忙着过来。”

    知书掀开帘子进屋,小德子凑过去问早上安,“姐姐昨儿晚上歇的还好吧?这雨下地可真够大的,我半夜醒来了两回。”

    陈旭日就问起董鄂妃,要过去请早安。说着话,觉得鼻子有些痒,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知书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突然道:“哎呀,有些烧,莫不是因为下雨,有点着凉?昨晚就听你嚷头疼,快回屋歇着去,回头叫厨房熬些红糖姜水喝去去寒气。贵妃娘娘那儿也有些头晕,呆会儿我给你带声好就得。”

    陈旭日稍稍一愣,瞧见她朝自己眨眼睛,便默认了身体不适的说法。

    知书推着他出门,又小声道:“昨儿晚上万岁爷没过来,说是在前面歇了。今儿事情只怕还不得消停,你也别出来转悠了,省得招了某些人地眼。”随手打了个手势,陈旭日便知她指的是吴良辅等。

    回到自己屋里,吃了杯茶,陈旭日想起这事,就问:“小德子,你说吴公公是不是不喜欢我啊?”态度真是称不上有善,无事时倒不怎么觉得,遇到问题了,就比昨天,很是有些借题挥的意思。

    小德子犹豫一下,低头道:“小爷,对不起,这都怪我。”

    五月初六玉铭公主生日那天,陈旭日送了她一个船模做生日礼物,当天就被瞧着稀罕的安亲王岳乐拿到御前给顺治瞧,吴良辅一旁侍候,自然也瞅了个真真儿的,十分喜欢。

    偏是又过了不多久,陈旭日欲选一件礼物送给小德子,小德子也要了这个。

    后来,不知是哪个人多嘴,被吴良辅给知道了,专程来到他房间里,要来把玩,一边笑着赞美是个好东西,一边却是失手给跌到地上,摔坏了……

    小德子自责道:“小爷,是我贪心了,不该要那个。吴公公想是也极喜欢,如果你单给了玉铭公主,他也说不出别的,偏是有了我地,却没有他的,说不得他心里……”

    正说着,有人来敲门。小德子有些紧张,陈旭日示意他不用担心。不管来地是谁,总归是兵来将挡,有些事,倘若生了,怕也无用,那便不用怕,也不值得为它担惊受怕,影响自己的生活。

    小德子走过去开门,来人竟是孔四贞。

    孔四贞走到陈旭日边上却不坐,只仔仔细细瞧了瞧他,“才刚听知书说你身体不适,怎么不到床上好生躺着?父母都不在跟前,自己当学着照顾自已。”

    陈旭日看看孔四贞带来地点心,让小德子放到自己跟前,拿起一块桃酥,笑的眉眼弯弯:“谢谢公主惦记,也没有什么大病,就是有点头疼,知书姐姐嘴快,跟贵妃娘娘念叨了,娘娘就赶紧让回来养着。”

    “小病不可马虎,拖成大病不得了。”孔四贞随意捡了张凳子坐下,“有没有请太医给瞧瞧?听说你昨儿下午去外面骑马了,莫不是吹了风?跑马跑出一身汗,再吹了风,也容易犯头疼病。”

    陈旭日似乎很中意桃酥地味道,未意小德子再取一块来后,对孔四贞道:“哪有那么娇贵?男孩子皮实点好,天生天养更能强身健体。”笑着做个鬼脸,低低咳嗽几声,又补充道:“我爹说的,我做儿子的哪敢违抗呀,偏生他还是个医生,对来说去,都是我自己不好,运动量太少,那些王府里的世子少爷的,哪个不是几岁就开始骑马射箭的?我如今已经晚啦,倒不求着做个骑射高手,只要能锻炼出个好身板,我就心满意足啦……您看,我爹个子就不算高,刚进宫那会儿,听太后和宫里的娘娘们念叨,说是许多满人七八岁的孩子都比我高壮,哎呀,我再不抓紧点,以后长成了小矮个,将来都没有好姑娘肯嫁给我啦……”

    杂七杂八的嗦了半天,倒是把话题岔开了,孔四贞也不好盯着问昨儿下午到底生了什么事,只好压下惑,陪着他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身体不适,饮食上更要注意些,最好饿两顿,清清肠胃败火……”

    陈旭日满嘴都是桃酥吃得正开心,也不管孔四贞说了什么,笑眯眯的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