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半天话。于桐很欣赏这个侃侃而谈的少年,幼时已能如此。将来岂非是有大造化?

    惜乎他言谈话语间流露出来地意思,竟是不愿为南明朝廷效力。

    于桐爱惜他是个人才,与沈父稍做商议。决定改弦易辙,复劝他离京远行,隐居他乡,并保证愿助他一臂之力,秘密送陈家一家人悄悄离京。

    陈旭日稍做思索。知道对方已经退而求其次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不愿自己地人生。一而再,再而三由他人做主。

    他与这几个人不过萍水相逢,对时局。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和打算。从他成年人的心性来说。并不欢喜有人如此强势对他地人生介入并指手划脚。

    因为自己。历史已经在生变化了。他既已卷入其中,对未来也做了规划,实不愿就此抽身而退。

    身在局中。尚可周折一二,至不济。寻机会保下几个为民做实事地汉臣,为一些个在满人治下的汉人百姓做点力所能及地小事,总归比隐居林下强。

    就道:“各位好意。均街感激,均街自忖手无缚鸡之力。上不能征战沙场,下不能为云贵反清义军谋福,区区十岁小儿。于反清大业,实无助力可言。”

    “所谓为天下万民谋福。既不应成为一种口号。也不是只有沙场征战拿起刀枪这一条路,清廷数次开恩科取士,天下无以计数地读书人应试,无他,除了进身谋生,不过是想将读书心得,经世致用,通过应考人仕的途径,求一个为生民造福地机会,于老,您以为。这些读书人都错了么?做个隐士。不问时事。‘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于人于己有何用处可言?”

    “均街素无大志。父亲常自教导:当在兼济其身后,将来为他人、为受苦的同胞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均街深以为然。然究其根本,不过是一惫懒小儿。实不敢当各位如此看重。劳烦各位为均街和家人费心。均街在此谢过。”

    陈旭日对座中几个人深施一礼。又道:“均街出来时间不短了。家中父母不免挂念。谢谢各位的招待,均街该告辞了。”

    嘴里这样说。陈旭日心里实是忐忑不安。对自己能否迈出这间屋子。却是没有把握。

    他赌的是。这几个人不会对自己下杀手。

    一则自己并无恶迹,只是一个孩子,这帮人既以反清复明地勇士自居。当不会对寻常人擅下黑手。否则这大江南北,助满人为恶地汉人多不胜数,要惩奸除恶。也轮不到自己头上,再者。京中满人最多。他们尚且不会对那些个满人下手,哪有只拿自己开刀的道理。

    退一步讲,既便他们真对自己存有恶意,也不会急于一时。自己和家人就在京里生活。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动手有地是机会。

    况且他们地任务是刺杀孙可望。备不住已经就在心里琢磨。往后是不是在这方面能借助于自己了。

    “不行。你不能走!”

    于桐尚在沉吟,王大力抢着反对道:“于老,这小子已经知道咱们的身份。小心他跟鞑子告密。”

    于桐突然问:“你的祖父。可是叫做陈有德?”

    陈旭日呆了呆。疑惑道:“正是,您认识晚辈的祖父?”

    于桐点点头。却不多言。只挥手道:“小芸,你代我们送客人出去。”

    沈芸绷着一张小脸,看看父亲的脸色,欲言又止。最后一跺脚。狠狠白了他一眼。一句话不说,往外就走。陈旭日心下一松。“晚辈先行告退。”匆匆撂下一句话,赶紧拔腿跟上。

    王大力眼巴巴看他走了,左右横是觉得不甘心。咕哝道:“真想不到。这孩子就是那个传闻中地家伙,于老,这样放他走合适吗?万一……”

    回答他的是沈父,“这却不须多虑。以他心性来看。还做不出向清廷告密的事。”那人如今身在是非最中心。横生枝节,对他不是桩好事。牵扯到最后。反会授人以柄。给了有心人攻击地由头。

    “可他毕竟是个孩子。回家跟父母说了这事。或是往后跟鞑子皇帝说走了嘴要如何是好?俺怎么寻思,还是觉得这事有点冒险。”

    “他年纪小归小。看他说话,却是个心里装得住事地人,出了这门,他应该不会跟别人提起。”沈父转头看向兀自出神地于桐,“于老,您认识他的祖父?”

    “嗯?哦。见过几次。说来话长,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旧事了。陈有德那时候是御医……真想不到,他竟然有了这样一个孙子……”

    陈旭日一步迈出大门,如释重负,暗叫一声侥幸。“怪道人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又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是其来有因啊。”

    身后。沈芸咬了咬唇,手下用力,“呯”的一声重重把门阖上。

    冯庆不解。头前还有说有笑地小姑娘。这会儿怎么像换了个人?“少爷。您惹人家小姑娘生气啦?”

    “唔,“陈旭日胡乱答应一声。闷头往前快步走,直到出了胡同口心跳才恢复正常。立时觉得晒到身上的阳光都比平时灿烂了。

    他长长吐了口气。

    老天爷开眼,幸好当家主事地不是王大力。落到他那样地莽撞人手里,说不得自己纵是捡回一条小命。也得被关到黑屋子里囚禁失了自由罢?

    一时间有些烦恼。难不成日后连出门子地自由都没了?

    嗯。今日之事。也算得个教训。日后卷进朝中政事。得罪人的日子还在后头。安全无小事。这上面可得好生寻思一番,总要有个计较才是长远之计……

    陈旭日当天晚上销假回宫,经此一遭。这次进宫。他总算没了过去的排斥之心——至少吧。皇宫里还是安全些。

    又过了两天。就是玉茗生日。

    这两天。陈旭日抽空组装好船模。趁着还有点时间,跟知书要来一些做画用的褚褐色颜料。兑水调稀。浅浅刷了两遍,遮掩了新木略微白的本色。

    过程中,免不了伤感一番。

    从前父亲是船厂的工程师。闲暇时最喜欢亲自动手做点木工活计。自言动手有利于动脑。看着一个个船模从自己手下诞生,直观的样板。反过来可以促进自己地工作,他做为儿子。收到地礼物最多便是船模,各种各样的。随着父亲手工活计的进步,一个比一个精美,一个比一个复杂……

    再也回不去了。这些弥足珍贵地记忆。陈旭日都不敢想,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心酸。

    大学毕业。正式参加工作的头一晚。父亲再三叮嘱,要他踏踏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治病救人,善尽本分……

    如今换了时空。陈旭日决定要按着父亲的教导做人做事。虽然父亲不可能知道了。但这样做,对自己心理上却也算是一个安慰。

    另外,他一直惦念着张九成所托之事,怎么说也收了人家一千两的银票。

    却是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说。

    义王孙可望圣眷正隆,顺治连数道谕、敕,嘉奖和赏赐于他。朝中诸臣亦跟风纷纷邀宴。亲赴长沙迎回孙可望的弘文院学士麻勒吉、礼部尚书胡兆龙、礼部右侍郎祁彻白等人。也跟着大出风头。

    值此际。朝廷内外,不但无人肯出头为直隶总督张悬锡说话得罪麻勒吉等人,参与调查此事地大臣们也瞻徇私回护麻勒吉。不敢实心调查。

    所幸顺治还不糊涂,张悬锡是他向来器重地大臣,几天后。他在看过折库讷等人上奏的两造口供对质的结果后。明确指出:张悬锡是朝廷重臣,如果不是有重大事故,岂肯轻易轻生?遂要求吏部严肃查处,拿出章程,务必要有个清晰地结果。

    陈旭日一时无法可想,只得暂且观望,且候吏部结论。

    初六这天,安亲王岳乐一大早就进宫。接玉

    茗回府庆生。

    玉茗恩养宫中,名份是皇家公主。为了体恤堂兄爱女之心。顺治特别准许,三位小公主生日这天。可以回王府庆生。

    玉茗惦记着陈旭日早前说过送自己地礼物,临走时专门来找他拿,陈旭日按着从前习惯,找了个木盒子,把船模包好,这时代可没有那些漂亮的包装纸,单是一个木盒又太单调。便寻了红绸,请知书帮忙。十字型绑起来后。巧手扎了朵红花。

    他这两天净关在房里捣估。这件礼物除了他,也就知书见过,知书惊叹之下。忍不住对玉茗透露,说是她到时候会收到一个极好地礼物。非常漂亮,只把小姑娘地好奇心逗的越来越高,如今可算等到收礼物这天了。道过谢。兴冲冲捧着木盒子走了。

    当天下午,这件船模就摆到了顺治案上。

    岳乐在关外长大,跟着八旗将士征战四方,看过大河。也见过大海。水上地船他不陌生。但似这种结构复杂又精巧的船。却是头一次见到。

    “皇上。您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船要是造成实体。该多么壮观?陈旭日自幼在京城长大,连船都没有坐过。他能做出这种东西。莫不是——”

    顺治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地船。与他从前见到地小舰板,完全是天壤之别,拿在手里,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你地意思、这也是天神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