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日跟着沈芸在七弯八拐的胡同中好一顿折腾,最后在一家门前有一棵几乎要合抱粗的大槐树的人家前停了脚,沈父上前叫门。

    陈旭日留意到,他不是杂乱无章的拍门,三重两轻,中间稍顿片刻,如此重复三次。

    须臾,门被打开,露脸的仍旧是个熟面孔,陈旭日对他那副络腮胡子印象深刻。

    现下他左臂裹着厚厚的绷带,吊在胸前,似乎受了外伤,不过嗓门一如既往的高亢,“沈大哥,你可回来了,于老这半天等的着急,刚刚还跟兄弟问你回来没有。”

    沈父拍拍他的右肩,往旁边让了让,“大力,我带了一位小客人回来。”

    络腮胡子男人姓王,浑名叫做大力。王大力打眼一瞧,“啊哈,小兄弟,咱又见面啦。欢迎欢迎,快,里面请,咱们正要吃饭呢。你说这事巧的,几次见面都是饭点。”

    陈旭日与他打个招呼,看看他的胳膊,就问:“您这胳膊、受伤了?”

    “哎,一点小伤,不碍事……”

    沈芸扯扯陈旭日袖口,示意他跟自己进门,一边回头笑道:“王三叔,你前次惦记着说改天请人家吃饭,今儿可终于遂了心愿啦。”

    沈父在一旁盯着,陈旭日再不愿,也只好迈步。王大力关上门,特意落后几步,轻声问沈父:“于老不是叮嘱过。这地方是要紧地安身处,不能领外人过来?你怎么——”

    他天生的大嗓门。纵是压低了声音,仍然被陈旭日听个清楚,沈父低声回答了句什么,却是没能听到。

    沈芸人未进屋。先就扬声道:“于爷爷。我们回来

    于桐答应一声。凝神看时。却见沈芸打门外领进一个男孩子。“于爷爷。您看。这是谁来了?”

    陈旭日按着礼数给他见过礼。互相说了几句客气话。屋子正当中一张桌子上。已经摆了数个盘碗。有荤有素。大家分宾主落座。

    沈父坐在于桐左手边。他倾过身体。附耳对于桐说了几句话。

    于桐眼睛一亮。立刻向陈旭日望过来。“小兄弟地父亲也在太医院供职?近日来。听闻京中有个陈姓少年。因为一个预防天花地法子而名声大振。妇孺皆知。他地父亲也是太医。小兄弟可认得他?”

    陈旭日刚才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估计他们必会就此事相询于自己。

    要怎么说呢,到底要不要承认呢?

    想来想去。这当口,矢口否认好像不合适。对方既起了疑心,说不得就能留下自己。遣人出去打听,徒费时间不说,到时候结果只有比现在更糟。

    遂一横心,大大方方认下,拱手道:“晚辈姓陈,名旭日,字均衡。出门在外,这点薄名,张扬开来多有不便。父母曾经再三叮咛,切不可对他人提起,免生事端。是以前次前辈问起,均衡没有承认,实不是有心欺瞒,还请前辈多多体谅。”

    “什么,你就是陈旭日?”沈芸双眉竖起,立时变了面色,“天佑大清,逐鹿中原,十日东来,辅佐帝星……好哇,原来你就是那个帮助鞑子皇帝的汉人,你、你——”

    所谓“十日东来,辅佐帝星”的说法,近日来广泛流传于大街小巷,市井皆闻,陈旭日自己也听说过。

    他猜,此事多半是有人得皇帝示意,趁着牛痘成功事件,拿他做幌子,为四皇子册立太子一事推波助澜。

    陈旭日对此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此举等于把他牢牢与皇家绑到了一起,将来想脱身都不能。

    王大力一拍大腿,奇道:“那个用奇怪地方法救了鞑子皇帝最喜欢的儿子,还明了神奇的预防天花法子的少年,就是你?你就是那个陈旭日?天哪,真不敢相信,我会与传说中的人坐到一起吃饭。娘的,我还以为你会是一个三头六臂、头角峥嵘地——”

    他话说到一半,却被沈芸愤怒睁大的眼睛给瞪了回去。

    于是正正脸色,板起脸道:“我说你这孩子,看你说话办事,也不像个头脑糊涂的,你说你做什么不好,怎么偏偏去帮那个鞑子皇帝做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鞑子入关后,扰我百姓,占我土地,南下屠城,剃易服,保甲连坐……我辈中人,但凡是个男人,就绝对不能去帮鞑子狗皇帝做事!”

    陈旭日做出受教的模样,用最诚恳的表情道:“各位可否听我说几句?”

    沈芸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听你说什么?怎么样为鞑子皇帝做事吗?”

    沈父冲女儿摇摇头,他看了看于桐,微一点头,对陈旭日道:“你说吧。”

    “有位长辈跟我说:人世盛衰,江山分合,代代无穷已。凑巧赶上了,幸或不幸,实难预料。”

    “生在末世运偏消。我的父母亲长,都是生于末世的人,曾经饱受离乱之苦,求地不过是有口安稳饭吃。均衡幼承庭训,原本只想做个医者,将来谋求生计,有个安身立命的依傍。数月前,家父因职务所在,负责救治四皇子。均衡之所以进宫,既是机缘巧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献上预防天花的法子,实是希望为苦于天花侵扰的天下百姓尽一份薄力,满人因此得利不假,他日推广开来,天下地汉人于此得利者更多。”

    陈旭日尽可能用简短的话为自己辩解。

    于桐始终没有话,几个人都在认真听他讲话,没有从中打断。陈旭日心下稍定,“看得出来,几位都是以反清复明为己任地人,舍小家为大家,先人后己,宁愿舍生取义,都是真英雄。”

    他顿了顿,又道:“均衡自认不过是一苟生天地间的普通人,也只想做一个普通人。晚辈以为,是非与生死之间,如何选择,每个人有自己地决定。圣人求仁而仁,死而无怨。但是这世上,多的是芸芸众生。”

    “盛名之下,果然不虚。你头脑清楚,口齿伶俐,难怪小小年纪,声名在外了。”

    沈父冲他点点头,然后道:“你在京城长大,从小衣食无忧,现在又得到鞑子重用。你可知道,京城之外,在通向长城关口地大道上,经常可见数万成群衣衫褴褛的汉人男女哭哭啼啼的行走,被满人挥舞鞭子驱赶。骑在马上

    的满洲兵,用满语不断欢呼大叫,狂饮抢来的美酒,盘算着当天收获的财宝。这些磕头求饶、保住小命、被迫谢恩留活口的汉人,只好去当野蛮人的奴隶,没有价值的老头老太小孩子早已经被就地杀

    “的确,这世上多的是芸芸众生,可这芸芸众生里,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在满清的铁鞭下呻吟哭喊,随随便便被人折磨被人夺去生命?陈旭日,你虽然只有十岁,年纪还小,可你也是汉人,也是男人,那些受苦的百姓,他们是你的同胞,你真的能做到对自己同胞的苦难无动于衷吗?”

    他话中有话,陈旭日小心翼翼接口道:“晚辈愚钝,平素少与人来往,年纪小见识少。若以前辈之见,晚辈该如何做才好?”

    沈芸抢着道:“你不是能接近鞑子皇帝吗?杀了鞑子皇帝,为千千万万的汉人百姓出口恶气!”

    “对,这主意好。”王大力非常赞同:“咱们一路辛辛苦苦追杀孙可望,折了好多弟兄,还是没有成功,依俺看,要刺杀就该刺杀鞑子皇帝,杀了狗皇帝,孙可望那厮自然就翻不起什么浪花们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说出这些,显见得,今天要不能劝降于他,自己这条小命,只怕就得交待到这里了。

    这时想想一个多月前的相遇,嗯,他们那时候应该就是负责联络路上的人手,想把孙可望击杀于路途。

    如今跟着进京,不过是继续未竟的事业。杀孙可望,不让他继续泄露西南军情外,主要是不让大清拿他做文章,动摇军心。

    想明白前因后果,陈旭日不由得为自己的处境捏了把冷汗。

    沈芸对朝廷切齿痛恨,连带着对自己都没有好脸色,王大力是个头脑简单的人……这些人里边,他看得出来,做主的是于桐,“于老,假如现在真的杀死了大清皇帝,您觉得局面可能如何?”

    于桐一直沉吟不语,留心观察他。这时见问,不做回答,反问道:“依你之见

    陈旭日略做权衡,摇头道:“均衡以为不可。非是均衡惜命,实是大清不乏能做帝王的人,如今满清无数兵将在华夏大地横行,若是皇帝突然暴毙,继位者无力约束,这些军队立刻会成为脱缰野马,到那时,整个中原大地,可真不知会祸害成什么样子

    “均衡以为,庙算者胜。如今的关键,在庙堂而不在义军。义军征杀,兴亡苦的都是百姓,偏偏各自成军,难成气候,缺乏真正登高一呼让叹服的庙堂坐镇之君。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后方君臣苟且偷安歌舞升平,这样的朝廷,即便是胜了,又有何前途可言?到时候不过又是一场内战,重新争取在朝政上的话语权,外有满蒙虎视眈眈,看不出对老百姓有何好处可言。”

    陈旭日对现在屈居云南的南明小朝廷,可没有一点信心可言。“均衡愿效访前辈,为天下百姓谋福,但是,均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