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兴楼外一片阴影之中,袁彰武带着两个手下藏在那里一动不动。



    东兴楼在日租界原本也算个禁地,一般的混混收“份儿钱”没人干预,若是有人试图观察东兴楼,多半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从此在人间蒸发。



    但是随着烟土生意移交的完成,对于东兴楼的保护也发生了改变,袁彰武这等人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带着部下在这里窥伺。一念及此,袁彰武不免想起一句老话: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东兴楼四通八达不利于监视,他和他的弟子门人也不是干这个的材料。可是除了他们,其他人都不适合出现。技术不过关就只能靠人力补充,袁彰武亲自带队,手下加起来将近二十人,全都埋伏在东兴楼附近。



    来之前甘粕正彦下了命令,他们的任务只是监视,不要做其他的事。不过袁彰武和他的手下,依旧带上了驳壳枪。



    与一般人想的不一样,他拜土肥原为师并不单纯是为了借日本的权势撑腰,而是他真的把土肥原看成了自己传道授业解惑的师父。大连之行最大的收获不是日本特高课外围成员身份,而是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让他踏入一个崭新世界。



    袁彰武从小就不认可本地帮门信守的游戏规则。在他看来这些老旧的规矩诞生于清朝,早就该随着帝制一起破灭。天津三步一岗楼五步一衙门的治安环境让本地帮会不敢像上海同行那样以武力拼杀决胜,只能用规矩律人律己。随着治安水平的下降,这些规矩就不必信守,大家应该靠力气、脑子乃至钱财争夺地盘。杀人放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若是不能活个痛快,又何必入帮会?



    从小就好勇斗狠视规则为无物的袁彰武不喜欢本地的江湖规矩,却又不得不遵守规矩。原因也很简单:自己还不够强。



    即便在势力最大的时候,他也做不到统合天津所有混混。各路江湖好汉互相牵制,内部成员也各行其是,无法形成压倒优势。这种时候,违反规则的人必然被其他人群起而攻,袁彰武也不敢过于越矩。



    规矩就是他手里的棍子,可以用它抽打不听话的对头,确保自己师出有名。因此不管他骨子里再不怎么认可,也得装出守规矩讲“旧礼”的样子,保证自己的位置。



    在大连,他终于见识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法律、规则都没有意义,惟有力量才能决定一切。日本人可以为所欲为不受控制,作为日本人的走狗,他也可以跟在后面吃几口残羹剩饭。大白天掏枪杀人,为了无端的怀疑就把人抓去宪兵队拷打。



    这种单纯的破坏以及情绪宣泄让袁彰武如同到了天堂,教育他如何获得力量如何使用力量的土肥原也成了袁彰武发自内心敬畏的师长。从那时起袁彰武便决定要为日本人效忠,要把天津也变成大连的样子,把一切规则、束缚全都砸个稀烂。



    甘粕正彦的命令他压根没打算遵守。自己是土肥原的弟子,不归甘粕正彦管。虽然这个日本人看上不好惹,可那又怎样?他要在天津开香堂立青帮,就少不了自己支持。



    宁立言活着,自己和他就是互为牵制,日本人渔翁得利。只要杀了他,日本人就只剩自己能用,反倒要对自己客气三分。再加上土肥原做靠山,甘粕根本不敢动自己。真正要小心的还是宫岛东珍。



    袁彰武好色如命,对于宫岛早就有所图谋。不管格格还是安**总司令的身份他都没看在眼里,袁彰武看的很清楚,这些都是糊弄人的幌子。不管外表多光鲜,她和自己一样,都是日本人豢养的鹰犬。既然都是主人的玩物,彼此之间亲近一下又有何妨?反正这女人又不是裤腰带紧的,还能怎样?



    他知道宫岛和宁立言打得火热,自己杀了宁立言这女人说不定会找自己拼命。可只要躲过火头也就没事了。她终究是要在天津做工作,想要把工作做下去就少不了自己帮忙。只要让她意识到宁立言能做的自己都能做而且比宁立言做的更好,两人肯定能化敌为友,乃至一亲芳泽也不是难事。



    不管为了独霸本地江湖还是为了独霸美人,宁立言都必须死。而且那个有钱的阔少吉川也和宁立言有深仇大恨,自己杀了姓宁的,吉川说不定还会给一笔赏钱。袁彰武在大连这段时间终归不是虚度光阴,观察环境的能力大为提高。东兴楼这种地方今晚只有自己的人马却没有警察,这显然不大正常。



    这种不正常必然出于人为操纵,考虑到吉川和宁立言的关系加上自己所听说的某些传闻,袁彰武相信这种反常乃是个暗示。自己只要能抓住这个暗示就能飞黄腾达平步青云,走上一条之前从不敢想的登天路。



    身边一个徒弟小声道:“师父,这行么?日租界开枪杀人可是大罪,再说姓宁的三亲六故也不少,光是那几个媳妇就不好惹。回头找咱算账怎么办?就杨梆子那闺女,她这几年可挣了不少钱,到时候破出万贯家财买咱的脑袋,咱爷们也够受得啊。”



    袁彰武瞪了徒弟一眼,如果不是自己没人可用,早就一枪打死这个无用废物。到底不是土肥原手下那些正规军,杀个人都战战兢兢,如何能做大事?他呵斥着:



    “有嘛不行的?我不是让你们带着传单了么?他那别克一露面大家一块开枪,把他连人带车打成筛子。完事把传单一扔咱就跑。那传单上写的都是红党口号,她要报仇找红党找抗团,能找到咱头上?”



    徒弟想了想又问道:“万一那格格开车送他怎么办?咱也打?”



    话音刚落,头上就挨了袁彰武一巴掌。“你那不废话么?打格格?你长几个脑袋?要是宫岛小姐送人那咱就当没看见,让他们随便出入。不过宁立言要是让个女人送他走,就证明他怂了。人一旦怂了就嘛也不是,天津卫这片地盘就归咱爷们了!”



    “那他要是不走呢?咱给他打更?”



    “他不走就说明他更怂,让咱吓得不敢出门,那人还有嘛可怕的?”



    正在这时,一个混混忽然飞奔着跑过来,不等袁彰武开骂抢先说道:“师父,快……快走!来人了!”



    “来人怕嘛的?咱爷们在这还用得着躲人?”



    “不是……是日租界的警察,还有一帮街面弟兄。人太多了,不跑打不过他们。”



    街道上传来杂乱无章地脚步声,听声音分辨这里面既有人穿马靴,也有人穿便鞋还有人光脚。手电筒、马灯外加气死风灯的光混杂一处。



    等到人离得近了一些,借着路灯光芒便能发现,队伍里有人穿着巡捕制服扛着步枪也有人穿着短打,还有人故意赤着上身露出身上的刺青,迎着秋风展示自己的腱子肉,对老天爷耍威风“亮份儿”。



    粗粗看去,这支杂牌军人数近百,声势很是浩大。袁彰武皱眉不知对方是什么路数的当口,就见那几个穿巡警制服的把口哨放在嘴里吹响,伴随着尖利哨音这帮人开始小碎步左右分散排队,在东兴楼门前摆开雁翅阵。



    这帮人显然没经过操练,用了足足二十分钟才把阵势摆得像个样子。等到阵势摆好这帮人便不再言语,如同木雕泥塑般在风中站立。就在袁彰武那帮人疑惑不解时,又是一阵脚步声,有人举着灯笼火把赶来。



    这次来的人穿着一致,全是纺绸裤褂腰系板带,上面不是别斧子就是插匕首,一看就知道是吃码头饭的脚行。为首之人一颗光头在路灯下烁烁放光,袁彰武身边的徒弟已经低声嘀咕道:“宋秃子!”



    “我认识他,不用你说。”袁彰武瞪了徒弟一眼。



    宋国梁带来的打手也有一百多人,加上之前的人马,就有两百多号,袁彰武这二十来人纵然有枪也不敢和他们交手。



    好在宋国梁并没有搜查找人的意思,等到队伍列好,就听他扯开脖子大喊一声:“请三爷!”



    “请三爷!”



    这些门外列阵的大汉齐声高喝,时间不长,东兴楼的门灯亮起大门打开,宫岛东珍与百合子一左一右挎着宁立言的胳膊走出。来到门口看看这些站岗大汉宁立言也不言语,只朝他们点点头,随后来到汽车旁边。



    宫岛为他拉开车门,如同妻子送丈夫把宁立言送上汽车。车子发动,宫岛与百合子朝宁立言挥手告别,那些打手在车前车后小跑前进,宁立言驾驶汽车不紧不慢在中间缓速前进。



    “师父。这帮人嘛意思?”袁彰武的徒弟有些莫名其妙。



    袁彰武看看弟子没好气道:“你说嘛意思?这是摆谱!告诉咱们爷们,他在租界能调动多少人马,有多大的势力。巡捕、脚行还都听她的,招呼一声就来。还有地面上的混混,也都听他调遣。谁敢动他,得自己在心里掂掂分量。”



    “可是这跑步送汽车,还不得送到明早晨?”



    “你傻啊!他就门口这段拿腿送,往前去肯定是有自行车队等着他。这一道上都断不了人,这回他算是露脸了!”



    袁彰武握着驳壳枪柄恨恨想着,心中不知是怒还是怕。这个宁立言原本只知是个狡诈纨绔,如今看来,似乎王霸格局已成,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的对手?



    日租界的火龙蔓延前行,顺着东兴楼一路通到日英租界交界。而在交界处,数十辆自行车排成两排,成员身穿制服手持电筒,手电光柱映衬出她们婀娜的身形,竟是一群巾帼娇娃



    身高腿长的武云珠站在队伍最前面,一手持电筒另一手握着手枪柄如临大敌。她身边四个女警则满面笑容带着几分期待地向对面看,手电筒淘气地来回乱晃。一个女孩说道:“云珠姐别担心,咱这是英租界,借日本人几个胆子也不敢上这闹事。没事的。”



    “可惜啊,咱不能去日租界看热闹。今晚上宁处长摆这个阵仗真好玩。”



    武云珠看看她们,她虽然不善于心计,总算是跟在宁立言身边耳濡目染,又有乔雪这帮人明争暗斗熏陶,这几个女孩对丈夫的心思如何猜不出?只不过她对丈夫有信心也对自己有信心并不为忤,看着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微笑道:“你们不懂。我带你们来不是帮他摆威风,只是接孩他爹回家的。等你们嫁了人就明白我的心思,也知道我为啥担心了。慢慢学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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