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下去吧。”

    韩墨在状子上画了一个红圈,没理会堂下之人鬼哭狼嚎,冷声道:“下一个。”

    堂下转眼又换了两个新人,一个锦衣郎君和一个布衣平民。

    两人说了半天,来龙去脉韩墨也听了个清楚。

    说的就是锦衣郎君强抢了布衣平民的妻子做妾,二人理论不成,那平民这才一纸诉状找他讨个公道。

    抬眼一看,见那布衣平民理直气壮,倒是那锦衣郎君两股战战,竟是要尿了去。

    不就是没收你家那点银子,瞧给你吓的。

    韩墨嘴角轻挑,扔了根三十大板的竹签子叫人拉下去打,又派了两个衙役跟着那平民去锦衣郎君家领人。

    “还有吗?”韩墨靠在椅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赵全翻了翻眼前的状子,笑道:“没了,大人今天可以早些散值。”

    韩墨拍了拍黑色官服上看不见的灰尘,长舒了一口气,方才在堂上的一脸凛然之色已然褪去,赵全眼前只留一张疲惫的倦容。

    “怎么样了?”韩墨问。

    赵全犹豫了一下,没出声。

    “怎么了?”察觉到赵全的沉默,韩墨眼底泄出一点精光,“出事了么?”

    “没。”赵全道,“只是方才来人禀了,说那曲氏阿绯如今还在桓府门前跪着。”

    还跪着。

    握着太师椅的手瞬间握紧。

    这都四个时辰了。

    韩墨叹了口气,“桓公和仲公还未回府吗?”

    赵全答道:“未曾见过,怕是今晚要晚些。”说罢看了看韩墨地表情,说道:“女郎来的不是时候啊。”

    不是时候吗。

    那是故意为难她啊。

    韩墨苦笑。

    “叫人把西边二楼的房间收拾出来吧。”韩墨吩咐。

    “可是要来客了?”赵全疑道。

    跟了韩扶风已两载有余,见客什么的都不多见,今儿个还要让人留府宿了?

    “也许。”说话间韩墨已经写好了一张贴子,交给赵全道:“你将这贴子拿去递给瑾文。”

    赵全接了贴子,在昏暗的堂前颔首行礼,转身出去了。

    ——————————

    桓府的小厮出来点了两盏灯笼,橙黄色的灯光把高门上那“桓府”二字映得很暖。

    暮色四合。

    曲绯还跪在那,看着杏花树的枝桠在风中摇啊摇。

    远处广寒寺的钟声又响了一次。

    又一个时辰了。

    曲绯动了动已经麻木了的腿,原本想着麻木了就不疼了,现在看来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膝盖每一次凌空再着地,都是钻心刺骨的疼。

    正好提神了。

    否则曲绯真怕又累又饿的自己随时昏过去。

    现在想想,在茂川罚跪的时候还有一个锦垫,母亲也算是厚待自己了。

    怎么还不回来。

    怎么还不回来。

    怎么还不回来。

    曲绯在心下无数次地问。

    倏的,许是上天念及曲绯的呼唤,街角转弯处出现了一辆马车。

    曲绯眯眼看去,那马车较上南平君那辆差了些,瞧起来也是华美非凡,想来也是高门大户的马车无疑。

    曲绯连忙跪好。

    那马车慢慢停稳,先是一直骨节纤细的素白小手探出车帘,那一线侧容中,透出了如流泻的墨般的青丝。

    原来是个女郎。

    曲绯叹气。

    那女郎动作灵巧地跳下了车,从车后取了脚踏出来放好,曲绯这才注意到,车中还有一人。

    那人走下了车,是一面相端正的中年文士。

    他长发纶巾,着了一墨色官服,想来是刚散值回来的。

    “父亲,你瞧。”那女郎发现了曲绯,她抬手一指,“这跪了个女郎。”

    中年文士循着女郎的手指看去,见到了跪在地上的曲绯。

    他走近瞧了瞧曲绯的脸,皱了眉低头沉吟,半晌道:“你可是前日子寄过信的,南茹的孩儿阿珩?”

    曲绯闻言颔首。

    那文士向府里看了看,问道:“何故长跪于此?可是伯父不叫你进门么?”

    他唤桓公伯父。

    那想来就是和姨娘一辈的兄弟。

    想来也是能在大父面前说上话的。

    她摇头道:“阿珩尚未见到大父。”

    “哦?那你这是为何?”文士疑道。

    曲绯连忙酝酿情绪。

    那中年文士见她美目低垂,泫然欲泣,“阿珩深知姨娘罪责深重,却已身死,不可报家族之万一。这才长跪于此代姨娘忏悔,祈求家族和大父的宽恕。”

    说罢,径自捂了脸,嘤嘤哭了起来。

    那中年文士却无甚动作。

    他看着在灯光下身量纤纤的曲绯,长叹了一口气。

    半晌,他才说道:“你这孩子也是懂事。不是家族不接纳你,实在是你姨娘走时对家族要同她断绝关系的命令不闻不问,如若她当时听话回家,阿珩也不会承此般灾痛。”

    曲绯说不出话,只是抬手拭泪,听了中年文士的话,轻轻颔首。

    “这样罢。”那中年文士思量了半刻,“现下世族都知晓你姨娘是逃家而去的,也知道她已同我桓氏断绝关系。如若立刻叫你入府难免给人我桓氏出尔反尔的话柄。”

    曲绯颔首,心道和她想的情况差不太多。

    “你便再跪上一天,毕竟也是有我桓氏血脉的孩儿,伯父和父亲念你赤诚,入府想来也是无忧。”

    曲绯连忙点头,道:“谢谢您提点。”

    说罢想了想,又轻声问道:“不知您是哪一房的长辈,若我顺利入府,定会第一个向您道谢。”

    那中年文士微微一笑,似是赞她懂事一般,道:“你不必同我客气。我是你姨娘的大兄,你的亲舅父,照顾你两句也是应当。”

    曲绯心下一怔,连忙借了光自己看他,见她那舅父眉眼之间果真和姨娘又几分相似。

    她喜不自胜,心道竟如此走运,头一个便遇到了与姨娘同父同母的舅父。

    她连忙磕了个头道,“如此阿珩便先谢过舅父了。”

    那中年文士又似方才那样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道:“辛苦阿珩了。”

    曲绯用力点头。

    那女郎也笑着过去拉了拉曲绯的手,道:“那我便回府等你啦。”

    映着橙黄色灯光的脸,笑得暖融融的。

    瞧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曲绯像是卸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般长舒了一口气,似乎连石板上的膝盖都变得轻松了起来。与此同时,登仙楼一楼的一个包间里,桓珺正在同韩墨喝酒。

    登仙楼的桃花酿,是许多世家郎君有钱都买不到的好酒。

    只是因为这登仙楼的老板性情古怪,店中一切自便,但就这桃花酿和登仙楼顶层的包间登仙阁,有点别的讲究。

    传说登仙楼顶层的登仙阁中有一神物,借此神物护佑,整个登仙阁恍若仙境,直叫人有羽化而登仙之感。

    只不过登仙楼开张数十载,从未有任何一人能在这登仙阁用上一餐饭,自然也无人知道这神物是个甚么。

    久而久之,人们便也将这登仙阁和神物当做登仙楼的一个噱头般等闲视之了。

    而这桃花酿似乎就简单的多。

    登仙楼一楼的房檐上用红色的丝线挂着许多写着字谜的竹简,若是想品上一壶桃花酿,便要猜出一个字谜。若是想来上一坛桃花酿,便要猜出十二个字谜。

    因猜出字谜得到的桃花酿,老板都是不要钱的。

    时下文人均以雅士自居,对这登仙楼老板的这点还算是清雅的情趣也不排斥。

    只是那字谜出的太怪,经常有哪家的郎君在登仙楼的竹简下徘徊几天,也品不上一口佳酿。

    韩墨知道桓珺好这一口,提早叫赵全摘了十二个字谜,自己拿笔写了,便随便就叫老板先上了一坛。

    且说那旁边瞧着韩墨填谜底的郎君时而叹息时而惊叹,啧啧称奇者恍然大悟者比比皆是,真是羡煞旁人。

    那情境连站在韩墨身边的赵全都忍不住挺直了胸脯,却见自家扶风只是微微一拱手,冷着一张玉颜便拿酒进了包间。

    果不其然,桓瑾文二话不说寻着酒味就坐到了韩墨旁边,一边嗅着杯中酒的香气一边道:“桓珺虚活了近二十载,竟没想到你这玉面阎王也是能请人吃酒,还是这般佳酿。”

    说罢看了看桌上只得那一荤一素两个冷盘,不禁摇头,用手指着笑道,“韩世清你请人吃酒就拿这两个菜下酒?”

    “我那点俸禄可不够你的规格。”韩墨也不介意他奚落,反倒讽了桓珺一句:“有酒喝还堵不住你那嘴。”

    桓珺摇头轻笑,说着你啊你啊,却也不恼,只将门边小厮唤来又加了几个菜。

    “你莫慌,这桌菜挂我账上就好。”桓珺举起白瓷描梅花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说罢,你找我何事?”桓珺夹了一筷子秋葵不食,放在碟子里戳来戳去。

    “吴郡多少高门大户的世家郎君想与你结交吃酒,你没点事找我啊,这酒我都不敢吃。”

    韩墨看着那几根可怜的秋葵又被戳出了好几个窟窿,这才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道:“我想知道你家的事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