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吴郡自古便繁华,因着水路运输便捷商客云集,早早便成了经济中心。

    庆平四年,景帝率众迁都,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这燕啼莺啭,依山傍水的吴郡。

    而早年在吴郡发展的世家便捡了天大的便宜,在各大氏族还辛辛苦苦携家带口奔赴吴郡时,提早一步在这秀美如画的新国都站稳了脚跟。

    大约是因着吴郡山清水秀烟波含翠的美景,虽是商贾政客云集之处,竟也有不少的文人雅士,羌管弄晴,菱歌泛夜,使得这南国之城,少了几分国都的庄严肃穆,却多了些秀清雅致。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声音清清脆脆,城门上两个隶体的吴郡二字深深地烙在曲绯的眼里。

    到了。

    打发了阿楠下车问路,曲绯将窗帘拉开一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交谈叫卖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繁则繁矣,却聒噪得很。

    驭夫怕马受惊,便也跳下了车,牵着马慢慢地走。

    过了一会儿,阿楠赶了上来,同驭夫说好了路之后跟着马车慢慢地走。

    曲绯见她不急上车,想来也是头一遭来着繁华之地想着四下看看,便也由了她去。

    曲绯通过窗帘向外望去,见那道边新奇物事竟是叫她眼花缭乱。

    饶是她冷静自持,也不过是一头一次进了国都的小姑,她瞧着瞧着竟失了神去。

    蓦地,远处传来了女子的惊叫声,她叫的太快又太尖利,将曲绯吓了一跳。

    她连忙回神听去,却并未听清她叫了些什么。

    然她这一声却如同玉子落镜湖,而那一圈一圈的涟漪便是别的女子的惊叫声,曲绯侧耳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心下恼着这吴郡的女子怎的恁没体统,堂而皇之叫得那样尖声,却又在听清那内容时心下猛的一荡!

    那些女子口口声声惊叫的是:“南平君来了!”

    “南平君来了!”

    “南平君来了!”

    人群中的女郎们口口相传,像是大家心中共同的隐秘而又堂而皇之的秘密,在吴郡的街道上缓缓地流淌。

    “驭夫,避!”

    驭夫连忙将马车停在道路一边。

    曲绯方才放下心来,便听见不远处琴声铮然,见一华美马车转了个弯,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双手抚胸,竟是心跳如鼓!

    透过窗帘看去,那街道上的百数女郎皆是面目痴痴,眉梢眼角却风情万种。

    她们的眼神都注视着一个方向,那便是马车的方向!

    方才周遭的喧嚣吵闹似乎从不曾出现过一样,仿若天地间一片空白,九州四合万籁俱寂,似乎除了他与手下的琴,世间万物都不曾存在。

    四下无声。

    少顷,琴声渐微,那华美马车紧闭的车帘中,传出了一青年歌声。

    “浮云郁而四塞兮,”

    “天窈窈而昼阴。”

    “雷殷殷而响起兮,”

    “声像君之车音。”

    “飘风回而起闺兮,”

    “举帷幄之襜襜。”

    “桂树交而相纷兮,”

    “芳酷烈之訚訚。”

    那青年的声音犹如清涧飞流入玉潭般高华清婉,高歌而去竟叫人觉得脑中清白一片,说不出的舒适爽利。

    又是因着这长门赋融了凄然之音,期间夹杂了气声几许,竟真叫人想起前朝独倚西楼的陈皇后,明月沉缺,红颜憔悴,那一抹美艳不可方物却又孤独凄凉的身影,瞧着空荡荡的金屋,听着远处不绝于耳的丝竹声吟唱声笑闹声,伤心而欲绝。

    曲绯觉得脸上一凉,回过神来,竟已泪流满面。

    她向外看去,目之所及的女郎皆是此般情状,更有的心思脆弱的郎君,也掩面拭起了泪。

    有一女郎哭得梨花带雨,状若西子捧心,她步履蹒跚地追着那马车向前,一边走一边伸手拍着马车的车壁,哭诉道:“三郎啊三郎,你可是遇着什么伤心之事,唱这般悲伤的曲子,可叫我听得心也碎了啊!”

    说罢竟哭坐在地上,更引得诸女哭声一片。

    那华美马车中却再无人声,只听那琴声铮铮如高山流水,洋洋盈耳,恍若仙乐。

    诸女痴痴望着那华美马车,只恨视线不能将马车烧出个洞来,也好叫她们看一看她们的郎君。

    少顷,琴声暂歇,马车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传来,曲绯只觉心尖上最嫩的那瓣肉叫人掐了一下,竟颤颤的疼。

    她捧了心口,却听那南平君开口道:“我也不过是新得了这长门赋的琴谱,闲来便唱上一首,你们哭得这样伤心,竟也是叫我的心碎了去啊。”

    说罢又是一声低叹。

    诸女只觉他语气温柔低沉,虽隔着马车,却又好像近如咫尺的恋人在耳边轻轻呓语,方才的泪水全然不见,只觉面上鲜红,竟是要滴出血来。

    正在这诸女沉醉之时,忽而一阵清风拂过,街旁杏树的花瓣仿若被吹散了的阳光,落在了那辆马车上。

    那马车的车帘被吹开了一角。

    曲绯顺着那一角看去,见一郎君坐于车内,坐姿雍容优雅,双手置于琴侧,一身琉璃白色深衣,只在交领处露出一点莹白的肌肤。

    再向上看去却被那该死的车帘挡了去,曲绯纵是忘了体统伸长了颈去瞧,却也再不得见。

    曲绯啐了一口,便收回了视线。

    弹指间佳人已洒脱而去,诸人又向马车消失的地方望了几望,见那郎君彻底不见,街道上才又慢慢地恢复了之前的情状,只是还有少许几个女郎,三五成群,嘤嘤哭作一团。

    曲绯定了定方才被那南平君迷乱了的心神,想要掀开车帘同驭夫说话,竟双手颤颤不能自已。

    她心下恨自己无能至此,试了几次却都无果,只得扬声说道:“驭夫走罢。”

    却不知她那声音听来也是微颤着的。

    半晌,马车缓缓走动起来,曲绯也随着这辚辚之声定了心神,将头靠在车壁上闭目养起神来。

    蓦地,曲绯觉得车厢微微一颤,睁眼看去,是阿楠上了来,也便没有多话,径直闭了眼。

    沉默了半刻,才听见阿楠一点探究一点憧憬的声音响了起来:“女郎可知,方才那南平君是何许人也?”

    曲绯心下一动,闻言而笑,她双眼微眯,轻声道:“是呢,他是谁呢。”

    传闻景帝迁都之后,因着国都变换,各世族的关系网全部推翻重来,随着新都吴郡世族崛起而来的,是故都颍州世族的衰落。

    颍州作为之前历朝的旧都,被无数世族所看重,国中大凡有一点头脸的世族便要想方设法在颍州布下自己的族人。

    一时间颍州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街上走着的随便一个平常人,便可能是哪家世族的公子郎君。

    然则一朝迁都,几代人的经营就此破灭,许多颍州的大门阀就此衰落,以往的钟鸣鼎食之家门可罗雀,端的是一片凄惨的情状。

    却只有一户颍州世族,在这次迁都的洪水中独善其身,且排除了一切的障碍,便成了当朝的第一大氏,姜氏。

    “那是姜氏的郎君?”

    阿楠道。

    曲绯摇了摇头,道:“不仅如此。姜氏是两朝的老世族了,要说郎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一寻常姜氏郎君,不至如此。”

    那郎君,那郎君,曲绯心下轻念。

    那郎君的名字曲绯自是晓得,却是因着身份实在太过贵重,她竟心下慌乱,不大敢说。

    姜简,姜氏三郎。

    颍州姜氏本家的嫡子,其父是当下姜氏的家主,金紫光禄大夫,位列三公,其母为先帝嫡女平阳公主,先帝只得二子一女,这一颗掌上明珠也更是百般呵护千般娇宠。

    时人曾道,此二人身份贵重如斯,以至于倾国上下竟找不到除了彼此之外身份相配之人,只得这般嫁娶。

    而这姜三郎,也是个云端上的人儿,除去身份贵重以外,进止有序,风容甚盛,品性高华光风霁月,居于鼎食之家然并不出仕,善清谈,好交友,撰文则斐然,绘画则栩栩,时下文人望之如北斗,有“北辰”

    之美称。

    而这人身上更加精奇的一点,是出身世代文人世家却会用兵。

    两年之前姜简向西游历至南平郡,恰巧遇上图安人出奇兵奇袭南平,当时城中仅有余兵不足五百,而敌法方又两千精骑。

    姜三郎出手狠辣,用兵诡谲,运筹帷幄之中而决胜千里之外,竟用着五百残兵将图安人打的丢盔弃甲,保住了南平古郡。

    南平郡人谢他念他,便将他唤作南平君,现下行至南平处,城中还有许多说书匠人将他的故事说与人听。

    说罢只听得那踏踏得马蹄声停了下来,车帘被驭夫掀起,他站在被掀起的车帘之后道:“女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