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半日路程,曲绯发现唐七郎都视自己为洪水猛兽,离着十步远他也要转身走掉,一不留神眼神对上了一下都逃也似地躲开,弄的曲绯哭笑不得。

    当日傍晚车队行至吴郡的城郊,不远处就是一个打猎的围场。有道是近乡情更怯,众人也都不愿再走,便选了个避风的地方停了下来。

    曲绯倚在马背上看着天边红彤彤的晚霞,深绯如许,奔腾雀跃好像一团跳动的火,看起来似乎是要将这天地点着了去。

    远远唐繁唤了她一声,问她要不要趁着天亮去打兔子,眼前这围场本就是给这些世家子弟狩猎的,据说走路时一不留神都能踩着点小动物。

    曲绯见一行人后面的唐七郎不自然的样子,哑然失笑,对唐繁摇了摇头道打兔子血腥气太重,她便不去了。

    唐繁也不勉强她,只道叫她等好,待他打了兔子回来给她晚饭加菜。果不其然地被唐氏众人嘲笑了一番。

    曲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目送着他们一行人带着护卫进了围场,三三两两言笑晏晏,那唐七郎因着个子小,微微抬了头和唐二郎说话,看上去这兄弟俩也是和好如初了。

    曲绯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也算是解开了一个疙瘩。

    用过晚饭之后她坐在车里看书,阿楠被唐氏的侍女们拉去说话,瞧着她隐隐渴望的眼神,曲绯便由了她去,于是现下只得自己在车里借着昏暗的灯光费力地看书。

    一灯如豆。

    曲绯始终不愿在夜里将灯点的太亮,太亮,越是能映出那影子中只得她一人。

    翻了两页觉得车厢里太黑看不下去,她便出了车厢,坐在驭夫平时坐的位置,两腿交叉,在车下晃啊晃。

    远远望去那一块黑漆漆的东西,应该就是英实塔了罢。

    曲绯读过一本《吴郡轶闻录》,那书中曾说过,这英实塔是太宗皇帝在她的小女儿沁水公主及笄时修建的,六层楼,每层有八个飞檐,每个飞檐所对应的边上,都挂着十五个风铃。

    传说微风一过,整个吴郡都能听到来自英实塔的风铃声,清亮亮的,像是一妙龄女郎天真无邪咯咯而笑。

    那沁水公主薨落以后入了皇陵,在晴朗的日子站在墓碑的位置抬头看去,能看到英实塔上雕了一只小玉凤的塔尖。

    想来太宗皇帝是想叫他最钟爱的小女儿一生都能像这金铃般开心地笑罢。曲绯歪着头想。

    能望到英实塔,那前头便是吴郡了……

    曲绯望着英实塔黑漆漆的轮廓,心下感叹,原想千难万险的一路,没想到这样便到了。

    她想起了姨娘去世前的那一个晚上,已经哭了三日的姨娘忽然就不哭了,曲绯给父亲守了灵回到房中,见姨娘化了妆盘了发,摆好了饭正坐在房中等她。

    曲绯正因着姨娘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担心不已,怕她因为伤心生生将身子熬坏了。眼下见她精神状态好了一点,心下松快了不少,草草用了饭后便拉着姨娘说话。

    想来姨娘在那时便就想好了要同父亲去了罢。

    从云端跌落凡尘,从鼎食之家的掌上明珠变成了寒门小吏的妾室,没了父亲,无论如何姨娘也是不会再这样活下去了罢。

    那一整个晚上姨娘一直在和她说,若是有一天父亲和姨娘都护她不住,便到吴郡找她娘家,大父宽厚仁慈,定是不会苛待她一个小女郎的,从桓氏出嫁,找一个人品端方的郎君嫁了,不求一生富贵,但求百岁无忧。

    曲绯当时还道姨娘是想父亲去了之后她二人便直接落入母亲手中,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这才说了这些叫她宽心。

    曲绯记得自己当时还宽慰姨娘道,只要我们母女在一起,便是怎样也无妨的。

    却没想翌日清晨,守灵的曲斓用了个早饭的功夫,便见姨娘撞死在了父亲的棺材上。

    母亲叫曲绯给姨娘合了眼睛,她瞧着姨娘的脸,面容无比的安详,嘴角微微上扬,居然是笑着的。

    曲绯无法形容她当时的心情,也不知是怨她还是怜她,不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的时候,甚至还有点想笑。

    姨娘真是少有的情痴,为了父亲早年抛下家族,如今抛下女儿,就连赴死,竟都是笑着去的,情爱之事,真是如此销魂蚀骨吗?

    她恨,她怨,可是也只有她知道,在恨和怨的深处,心中的迷茫像潮水一般一阵又一阵,快要将她淹没了。

    姨娘啊,你这就走了,留下阿珩一人在这虎穴之中,我可怎么办啊……

    曲绯抬手抚了抚脸颊,竟是满眼满脸的泪。一夜无话。

    第二日晨起,曲绯便同唐繁打了招呼,道有事要先走,眼前就是皇城吴郡,能走到这的流民不是饿死就是已经入了城了,想来也不会有人造次,叫他不必担心。

    唐繁也大约能想到她所为何事,却也没说太多,只告诉她自行保重,他得了空会去桓府瞧她。

    曲绯颔首,向唐繁深深福了一礼道谢。

    唐繁将她虚扶起身,只觉手下的袖管空空的,心下一疼,原来她竟如此之瘦。

    他深深地看向她的眼睛,那白鹿般的眸子一如初见她般冷静自持,再没了前些日子清凌凌的水光,看上去那样的寂寞,那样的遥远。

    想来一夜长大也不过如此吧。

    “郎君还有事?”眼前的人儿轻声道。

    眼前的天已经蒙蒙的亮,清晨的风有些料峭,她的深衣下摆轻拂,像是凭空开出了一朵广寒仙。

    马不耐地打了个响鼻,空气中都是离别的味道。

    “你……”唐繁欲言又止。

    曲绯也未催他,只站在那等着他说。

    唐繁觉得自己很奇怪,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今日这话,却总是在嘴边盘旋了好几圈,然后被自己吞进肚子里。

    说罢,又不是第一次说。

    “你到了吴郡之后,先莫要急着嫁人。”唐繁道。

    他看见曲绯的眼中有一瞬间的松动,随即垂下了眸子,点了点头。

    唐繁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并未唐突了她。

    一阵风吹过,微黄的杏花花瓣翩跹而下,远远的,曲绯似乎听见了英实塔上清亮的风铃声。

    “那么,我们吴郡见?”

    “好,我们吴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