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周大牛已经不是当年功名心重且胆大包天的莽夫。五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得到了足够的教训也积累了足够的人生经验。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当初从军的原因。那时他是老家街头一霸拎着块青砖从东市打到西市手下无一合之敌。然而他从街坊邻居们眼里看到的不是佩服只有厌恶。“姓周的那个小子呀…….”人们边说便摇头只要他稍离得远肯定便是一阵诅咒和痛骂。

    就在这个时候官府开始张榜招揽豪杰说是去辽东给皇帝陛下效力。如果立下战功无论出身如何朝廷一概凭每个人的功劳大小加官进爵决不欺骗。

    为了证明此言非虚负责征募骁果的兵曹还特地举了一名姓李的校尉做例子。说是此人原本出身寒微但因为作战勇敢很快就从普通士卒变成了校尉之后又带领八百死士转战三千里威震辽东。得到了皇帝陛下的亲口嘉勉马上就要从校尉升到将军云云……

    “大牛你老这么晃着也不是事儿。功名但在马上取如果从了军凭你这身本事……”从没给过周大牛好脸色的兵曹大人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仿佛拨云见日般周大牛一下子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希望。如果有出头之机没人愿意当一辈子混混。他带着五名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应募远征以为凭借自己的两膀子力气马上取个功名会像砸烂别人的一个菜摊子般轻松。结果没到辽东先遇到了传说中的李校尉。

    打劫不成被人反抢了坐骑。周大牛栽了个大跟头但他栽得心服口服。既然从了军就得讲究“公平”二字。武艺和胆气都不如人吃了亏没什么好抱怨的。

    但他很快就现所谓公平只在想象中存在。入营后第一天他在郎将大人面前力举一百四十斤石锁却连个伙长的职位都没捞到。仔细跟人打听后才明白原来营中选拔军官凭的不是勇力而是后台如果背后没有个强硬的举荐人想当官是绝不可能。周大牛不信邪他认为自己终有出头之日刻苦操练从不偷懒。终于有名“知人善用”的曹姓旅率看中了他但给他分派的任务却不是渡过辽河去割高句丽人的级而是与另一伙士兵打群架。为了谋个出身他去了结果和同来投军的五名同伴都被明法参军当场拿获打了二十军棍后统统贬为苦囚。而之前信誓旦旦保证不会看着他出事儿的曹旅率却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根本没上前替他说一句求情的话。

    苦囚营的活又脏又累而周大牛在里边一蹲就是三个多月。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累死在苦囚营的时候命运让他再次碰到了李校尉的表兄张秀然后他现自己突然时来运转从苦囚变成普通小兵又从小兵迅地升为伙长、队正。

    那些日子血腥却充满希望。虽然一同入营的钱小六、刘初都战死于黎阳。但二人死时周大牛已经成为了亲兵旅率。同来的王兴武战死在黄河渡口阵亡前也做到了队正。功名但在马上取周大牛相信这句古话没有错。但很快现实便将他从梦中唤醒。

    带着大伙在敌阵中冲了三进三出彻底扭转的不利战局的李郎将非但没有得到提升反而被赶出了博陵军。然后慕容罗因为小过被降职。李安远因为酒后失语被当众责打。整个雄武营变得死气沉沉公平不再锐气也不再。

    周大牛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仕途在此前之所以一帆风顺那是因为顶头上司是李旭。当执掌雄武营者换成宇文家的人后一切要按照真的官场规则来。

    他付出了无数努力也无法像张秀那样适应新的规则。一年中他眼睁睁地看着和他一样身为校尉的赵四眼因为吃了三名士兵的空饷就被削示众而随后取代赵四眼成为校尉的宇文保林连军粮都偷出去卖却无人敢于过问。参军马逢跃升四级只因为他的妹妹在给某个姓虞的家伙生了个儿子而明法参军秦纲却因为直言某些人的过错被调去管马料曾经令大伙佩服的宇文士及将军还振振有辞地说“此事关乎一军安危非精细如秦参军者不堪其任”。

    周大牛看着昔日的弟兄们一个个被驱逐被排挤誓要在绝境中寻找一条出路。然后他参与了揭宇文氏兄弟盗卖军粮给突厥的行动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王七斤、岑文静、吴俨等袍泽被人杀死而为恶者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平安无事。然后他在昏迷之中听人议论说这次行动的主要起者秦行师躲入了太原李家的军营然后销声匿迹!

    “功名但在马上取扯淡!”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的周大牛彻底看透了大隋官场。那只是骗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替朝廷卖命的说辞实际上取功名靠得不是马上本事而是身体里是否流着某位大人物的血。

    功名是世家的游戏。而平头百姓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什么时候摆上棋盘什么时候取下来是执棋者随心所欲。作为棋子是没资格为自己命运而鸣不平的。执棋者也不在乎棋子心中想什么。

    但在所有执棋者中存在一个例外。那便是升官最快待人最坦诚的李将军。李将军从没把属下当过棋子因为李将军在此之前也曾做过别人的棋子。只有在他麾下周大牛才可能放心地当官不必担心因为做正事而受排挤。也只有在李将军麾下周大牛还隐约能看到自己当初应募骁果时兵曹大人曾经许下的承诺“只要你们有本事无论出身如何过去做过什么陛下都不会在乎的男子汉大丈夫功名但在马上取…….”

    “只有李将军在我们这些人的功名富贵才能长久!”周大牛暗中告诉自己并对此深信不疑。他现在是侍卫营统领宁远将军掌管骑兵一千二百余人。名下有地四十顷有管家带着佃户和奴仆负责耕种收割不需要他操任何心。他有两个弟弟其中一个领流民在滹沱水北岸屯田颇负政声。另一个在官学读书如果能通过今年的府选便可以到博陵军中做历练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明年这时就有可能外放为官到刚刚恢复秩序的县城里做一任户槽。至于他从军之前迟迟拖着不愿过门的妻子如今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将军夫人。每天除了计算家里有多少余粮外最乐于做的便是与同僚的妻子们交流采用什么手段才能多生几个孩子以免丈夫找到借口纳妾…….

    所以无论李旭做什么周大牛都愿意护卫在他身边。他相信李旭那样做是为了博陵军中所有人即便行事的手段未必光明。

    “老子不在乎他针对谁只要他做的肯定是为了大家好!”将石岚送回军营后周大牛拨转马头再次走向喊杀声刚刚平息的战场。他看见远处的山头上腾起了一团火光也嗅到了口气中传来的血腥味道。但他眉头都不皱一下目光平和步履坚定。

    三千多老弱俘虏腰间被绳子连着从不远处缓缓地走过。他们边走边哭脚步跟跄目光中充满了绝望。

    “山寨中的人投降了?”周大牛拦住带队押送俘虏的旅率低声询问。

    “禀将军山寨中的人都投降了大将军命令我们将这些老弱病残押到运河边上然后统统释放他们去投李密!”旅率认出问话的人是周大牛在马背上挺直身躯大声回答。对他们这些底层军官来说从军五年便做到宁远将军的周大牛亦是人生的奋斗目标因此看向对方的目光中满是崇敬。

    “大将军没让你们给俘虏些粮食么?”周大牛注意到踯躅前行的俘虏们肩膀上的褡裢很瘪再度追问。

    “带了大将军准许他们每个人带三天的口粮。”旅率向老弱妇孺们扫了一眼回答。看到周大牛脸上的表情有些迷惑他又快地解释了一句“眼下运河以东都被外黄贼王当仁控制他们走上半天时间就能到达石桥村过了河就算到了瓦岗军地面每人带三天粮食绝对富富有余!”

    “小心些尽量别让任何人死在路上!”周大牛点点头叮嘱。想了想他又提高了声音补充了一句“唉!其实咱们跟李公逸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瓦岗军连张老将军的头颅都不肯归还咱们又何必大老远地打到河南来!”

    “那是那是!”押送俘虏的旅率也很聪明立刻理会到了周大牛话中的深意。扭过头大声对正在教训俘虏的士卒们喊道:“弟兄们下手轻一点儿咱们这次主要是找瓦岗军讨还公道的与其他人无关乡里乡亲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听到此言俘虏队伍中的哭泣声登时停滞了一下旋即又响起了阵阵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