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任凭片段涌现,并不用力去阻拦,放手让自己漂浮在记忆的长河中,水波带我去哪里,我就飘向哪里。

    不错,我就是奉卓。

    而我的故事,当然要从与红衣魔女祭司的唯一一次见面说起。

    要讲到的真茹族红衣女祭司,那个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女子,也是被称为第五世第一位神女的术法奇才,我对她恨入骨髓。

    算上这一次,这辈子我一共死了四回。第四回死得彻底,就连魂魄都成了碎碎的小块。

    灰暗的记忆打开一道亮光,混沌的神智逐渐开始一缕缕变得清晰,无数的记忆碎片也开始缓缓拼成一幕又一幕场景。

    首先映入脑海的就是那个一辈子都身着红衣、到死都被火焰包围的真茹族女祭司。她虽然被奉为第五世首位天降神女,却是个名副其实的魔女,心狠手辣,杀人无数。我死的第一回就是送命在她手上。

    我当时只有五岁,记不得太多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依稀回忆得起爹爹下巴上的长须。爹爹抱着我放在腿上,我嫌长须搔得脸颊痒痒,仰了头就揪他的胡须玩,爹爹宠我,由着我去拽去扯。

    这个爹爹并非给了我生命的亲爹爹,我是一个孤儿,据说是个刮大风天气里在一滩浊水旁边捡回来的。抚养我的爹爹给我取了一个很应景的名字,奉卓,音似“风浊”。

    爹爹在江湖上是个鼎鼎有名的术士,他终生未娶,知天命的年龄捡到我这么一个孤儿,就把我当成了宝贝。前来拜访的道友听了他给我起的名字,都觉得不太好,不管是亲生宝贝还是抱养的弃婴,女孩子家都该好好养在温暖的闺阁中,就算名字中没有俗气的“金”“玉”之类的吉祥字眼儿,至少也别起个与悲惨身世谐音的名字。

    有一位伯伯说,奉卓这个名字,有点暗示我这一辈子如同刮过浑浊水面便消失不见的一阵风,实在是不吉利。爹爹听罢,手捻长须笑而不语。

    彼时波宏族和真茹族尚未合并,灭世之战还没有打响,真茹族红衣女祭司当道,她曲解术法,将上古的占星司命之术当做夺权篡位、翻云覆雨的手段,她还擅自改写古籍《司命》,因此引发许多同道中人的不满。这份猖狂并非来得毫无根据,才华横溢的她除了在术法上的钻研颇有成果,创立的“挽兰步”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依旧是宫廷宴饮上的必备舞曲。

    爹爹曾经慨叹她一身才学没用到正处,不幸走了旁门邪道。在爹爹眼里,无论是占卜、司命还是祈雨术法,这些神秘的力量都是先人经历了几个世纪积累下来对自然奥秘的探索,是宇宙的恩赐。譬如司命术,就是必须要以性命守护并继承的创世秘密,只有抱着一颗敬畏的心,才是对先人以及对世界最大的尊敬,又哪里允许当世人胡乱编纂,或者像女祭司那样为了谋权掌控皇位而擅自更改司命预言?

    我五岁那年,真茹王驾崩,举国服丧。记得是一个明媚的午后,几位伯伯叔叔一脸凛然来找爹爹商量对策,他们声称真茹王之死是女祭司操纵术法所致,这可是天降“妖女”灭国,若是真茹族王位落入歹人手中,定会财匮力尽,民不聊生!爹爹不予回答,大概早就看出星象变动,却不知是何原因,不同意将此事公之于众。

    众位叔伯拍案而起,坚持上书即将登基的皇太子殿下,要求除掉“妖女”。因爹爹在占卦方面最享盛名,众人推举爹爹牵头。爹爹回绝不了,摆了一卦之后,叹一声“天意”,便抱着五岁的我踏入了红衣妖魔掌控的地狱。

    有关女祭司的流言不断,惹得宫里宫外人心惶惶,爹爹和叔伯的联名上书有理有据,成功煽动了朝中反对女祭司的大臣,刚刚登基的皇太子顶不住重重压力,只好把女祭司叫出来跟爹爹他们对峙,双方不仅唇枪舌战一天一夜,还比了术法。女祭司风姿绰约,舌灿莲花,面对众位叔叔伯伯的咄咄逼人还是十分温文尔雅,不急不慢,旁征博引,每一句话都恳切且令人信服,仿佛有着用不尽的耐心。我记得爹爹私下里与叔伯聊天,不断感叹红衣女祭司术法高深,说她对绝世的司命术所知甚多。爹爹还依她所言一遍遍对照改写后的《司命》,长叹司命术后继有人。

    比法那日,除了爹爹占的卦象比女祭司准了那么一点儿,众人合力也没能胜过她。大伯父拼尽一身修为也没能祈来降雨,可女祭司登台作法仅用了半柱香时间便天降甘霖。我尚且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挣脱姑母的怀抱跑到庭院里淋雨玩,大叫着“下雨喽、下雨喽”。姑母被我的举动吓得脸色煞白,正要冲过来把我抱走,那红衣女祭司便笑吟吟对我招手道:“这是道长的千金?长得真可爱。”

    我觉得她特别美丽,像是仙女一般,眼睛紫莹莹的,水晶一样闪亮,一身红色非常好看,火焰一样跃动,制衣的料子摸上去也是软软滑滑的,非常舒服。于是我无视了唤着我名字的爹爹和姑母,一步步走向了祭坛上的那个红衣女子。她手掌冰冷肌肤却十分柔软,轻轻拍拍我的头,摸摸我的脸,笑着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想起“奉卓”二字的谐音,我有些不好意思告诉她,仿佛她这么美丽的人儿会被我那浑浊的名字污了耳朵。我只告诉她今年五岁。在女祭司再三发问下,我才嚅嗫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奉卓,”她确定了是哪两个字,反复念了几遍,笑得愈**亮,“古有北荒梅花仙迎奉、西秦惊鸿舞女优卓,你可是把她们二人都给比下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解读这个名字,竟然把我说成梅花仙和惊鸿舞女合二为一的绝世佳人。试问哪个孩子听了不开心?

    她拿出一个小小的梅花坠儿,系到我脖子上:“这个是进贡来的璧纹鎏金打造而成,带着它可保佑你一世平安。”

    看着雪白带点嫩红的梅花坠儿,我天真地以为戴了她送的坠儿,自己就能跟她一样美丽,于是赶紧甜甜说了声谢谢。女祭司笑着抱抱我,夸奖我真乖。

    姑母却赶紧跑上前来,抢夺一般地抓过我搂在怀里,扑通一声给女祭司下跪哭道:“卓儿还小不懂事,请女祭司大人有大量!”

    女祭司笑意不减:“我喜欢小孩,她笑得很美。”

    我赶紧给她送上我最灿烂的笑容,讨好似的。

    那个时候我立志要能成为女祭司那样的人――长得美丽,才学也能得到爹爹的钦佩,还能住在豪华的宫殿里头,吃山珍海味,穿漂亮的衣裳。

    然,正是这个红衣女祭司一手毁掉了上天赐给我的幸福,我死的第一回,就是在她手里。

    晚上,女祭司摆下的鸿门宴,邀请了爹爹一行人参加。举杯相劝,前一秒还笑意盈盈地说着希望尽释前嫌,说什么来日还要与各位同道中人请教术法,并由衷称赞爹爹占卜术高深,后一秒她酒杯摔落,随之冲出一队士兵,将爹爹等人全部擒住。

    姑母紧紧抱我在怀里,一只手把我的头按得低低,另一只手捂住我叫喊的嘴巴,胳膊肘环绕在我耳朵上,试图堵住周围传来的阵阵厮杀声,可我还是听到了冷兵器砍杀和伯伯叔叔们惨叫的声音。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又持续太久,仿佛一场血饮狂欢永远没有尽头。

    忽的,听到女祭司那清脆的嗓子唤我的名字:“奉卓,到我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