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下在监中追缴赔项他把家中的地亩折变带上银子同着他的奶公华忠南来。偏生的华忠又途中患病还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着他一个妹丈褚一官只得写信求那褚一官设法伴送公子就请公子先到茌平相候。

    这日公子别了华忠上路那时正是将近仲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泠泠一天晓月残星满耳蛩声雁阵。公子只随了一个店伙、两个骡夫合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惨!他也无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约莫有巳牌时分就到了茌平。果然好一座大镇市!只见两旁烧锅当铺、客店栈房不计其数。直走到那镇市中间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

    那店一连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条凳上坐着许多作买作卖单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饭。旁边又歇着倒站驴子二把手车子[指手推的独轮小车]以及肩挑的担子背负的背子乱乱烘烘十分热闹。

    到了临近那骡夫便问道“少爷咱们就在这里歇了?”

    公子点了点头骡夫把骡子带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那买卖的店家迎头用手一拦那长行骡子是走惯了的便一抹头一个跟一个的走进店来。

    进了店公子一看只见店门以内左右两边都是马棚、更房正北一带腰厅中间也是一个穿堂大门门里一座照壁对着照壁正中一带正房东西两路配房。看了看只有尽南头东西对面的两间是个单间他便在东边这间歇下。那跟的店伙问说“行李卸不卸呀?”公子说“你先给我卸下来罢。”那店伙忙着松绳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骡夫说“一个人儿不行你瞧不得那件头小分量够一百多斤呢!”说着两个骡夫帮着搭进房来放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装钱的鞘马子、吃食篓子、碗包等件拿进来。两个骡夫便拉了骡子出去。那跟来的店伙惦着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门口要了两张饼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给了他一串钱又给嬷嬷爹写了一个字条儿说已经到了茌平的话。打发店伙去后早有跑堂儿的拿了一个洗脸的木盆装着热水又是一大碗凉水一壶茶一根香火进来。随着就问了一声“客人吃饭哪还等人啊?”公子说“不等人就吃罢。”

    却说那公子虽然走了几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嬷嬷爹经心用意服侍不是煮块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酱带着;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饭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无不调停的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风霜之外从不曾理会得途中的渴饮饥餐那些苦楚。便是店里的洗脸木盆也从不曾到过跟前。如今后了看那木盆实在腌臜自己又不耐烦再去拿那脸盆饭碗的这些东西。怔着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凉了也不曾洗。接着饭来了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泖茶胡乱吃了半碗就搁下了。一时间那两个骡夫也吃完了饭走了进来。

    原来那两个骡夫一个姓苟生得傻头傻脑只要给他几个钱不论甚么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个姓郎是个极匪滑贼长了一脸的白癜疯因此人都叫他“白脸儿狼”。当下他两个进来便问公子说“少爷昨日不说有封信要送吗?送到那里呀?”公子说“你们两个谁去?”傻狗说“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来又拿了一吊钱向他道“你去很好。这东南大道上岔下去有条小道儿顺着道儿走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说“知道哇我到那邓家庄上赶过买卖。”公子说“那更好了。那庄上有个褚家。”说着又把那褚一官夫妇的长相儿告诉了他一遍。又说“你把这信当面交给那姓褚的请他务必快来。如果他不在家你见见他的娘子只说他们亲戚姓华的说的请他的娘子来。”傻狗说“叫他娘子到这店里来人家是个娘儿们那不行罢?”公子说“你只告诉明白了他他就来了。这是一封信一吊钱是给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罢。”

    那白脸儿狼看见说“我合他一块儿去少爷你老也支给我两吊我买双鞋瞧这鞋不跟脚了。”公子说“你们两个都走了我怎么着?”白脸儿狼说“你老可要我作甚么呀?有跑堂儿的呢店里还怕短人使吗?”公子扭他不过只得拿了两吊钱给他又嘱咐了一番。说“你们要不认得宁可再到店里柜上问问千万不要误事!”白脸儿狼说“你老万安!这点事儿了不了不用说了。”说着二人一同出了店门顺着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来。

    正走之间见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约有二十来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搀的长着些高高矮矮的丛杂树木却倒是极宽展的一个大山怀儿。原来这个地方叫作岔道口有两条道从山前小道儿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红柳树还归山东的大道;从山后小道儿穿过去也绕得到河南。他两个走到那里那白脸儿狼便对傻狗说道“好个凉快地方儿咱们歇歇儿再走!”

    傻狗说“才走了几步儿你就乏了这还有二十多里呢走罢!”

    白脸儿狼道“坐下听我告诉你个巧的儿。”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来垫着打地摊儿。白脸儿狼道“傻狗哇你真个的把这书子给他送去吗?”傻狗说“好话哩接了人家两三吊钱给人搁下人家依吗?”白脸儿狼说“这两三吊钱你就打了饱咯儿了?你瞧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正说到这句话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黑驴儿从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过去。白脸儿狼一眼看见便低声向傻狗说“嚄!你瞧好一个小黑驴儿!墨锭儿似的东西可是个白耳掖儿[即白耳圈]、白眼圈儿、白胸脯儿、白肚囊儿、白尾巴梢儿!你瞧外带着还是四个银蹄儿脑袋上还有个玉顶儿长了个全可怪不怪!这东西要搁在市上碰见爱主儿二百吊钱管保买不下来!”傻狗说“你管人家呢!你爱呀还算得你的吗?”

    说着只见驴上那人把扯手往怀里一带就转过山坡儿过山后去了不提。

    那傻狗接着问白脸儿狼“你才说告诉我个甚么巧的儿?”

    白脸儿狼说“这话可‘法不传六耳’。也不是我坏良心来兜揽你因为咱们俩是‘一条线儿拴俩蚂蚱——飞不了我迸不了你’的。讲到咱们这行啊全仗的是磨搅讹绷涎皮赖脸长支短欠摸点儿赚点儿才剩的下钱呢!到了这荡买卖算你我倒了运了。那雇骡子的本主儿倒不怎么样你瞧跟他的那个姓华的老头子真来的讨人嫌。甚么事儿他全通精儿还带着挺撅挺横想沾他一个官板儿[指铜钱]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这时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甚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么好惹的了。要照这么磨一道儿到了淮安不用说骡子也干了咱们俩也赔了!”傻狗说“依你这话怎么样呢?”

    白脸儿狼说“依我这不是那个老头子不在跟前吗?可就是你我的时运来了。咱们这时候拿上这三吊钱先找个地方儿潦倒上半天儿回来到店里就说见着姓褚的了他没空儿来在家里等咱们。把那诌诌的雏儿诳上了道儿咱们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红柳树往北奔黑风岗。那黑风岗是条背道赶到那里大约天也就是时候了。等走到岗上头把那小幺儿诳下牲口来往那没底儿的山涧里一推这银子行李可就属了你我哩。你说这个主意高不高?”傻狗说“好可是好就是咱们驮着往回里这一走碰见个不对眼的瞧出来呢那不是活饥荒吗?”白脸儿狼说“说你是傻狗你真是个傻狗。咱们有了这注银子还往回里走吗?顺着这条道儿到那里快活不了这下半辈子呀!”那傻狗本是个见钱如命的糊涂东西听了这话便说“有了咱就是这么办咧!”当下二人商定便站起身来摇头晃脑的走了。

    他两个自己觉着这事商量了一个停妥严密再不想“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又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那安公子打发两个骡夫去后正是店里早饭才摆上热闹儿的时候。只听得这屋里浅斟低唱那屋里呼幺喝六满院子卖零星吃食的卖杂货的卖山东料的、山东布的各店房出来进去的乱串。公子看了说道“我不懂这些人走这样的长道儿乏也乏不过来怎么会有这等的高兴?”说着一时间闷上心来又惦着嬷嬷爹此时不知死活;两个骡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的着找不着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来不能来。自己又不敢离开这屋子只急得他转磨儿的一般在屋里乱转。转了一会想了想“这等不是道理等我静一静儿罢。”随把个马褥子铺在炕沿上盘腿坐好闭上眼睛把自己平日念过章一篇篇的背诵起来。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听他高声朗诵的念道是“罔极之深恩未报而又徒留不肖肢体遗父母以半生莫殚之愁。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

    正闭着眼睛背到这里只觉得一个冰凉挺硬的东西在嘴唇上哧溜了一下子吓了一跳。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当地太阳上贴着两块青缎子膏药打着一撒手儿大松的辫子身上穿着件月白棉绸小夹袄儿上头罩着件蓝布琵琶襟的单紧身儿紧身儿外面系着条河南褡包下边穿着条香色洋布夹裤套着双青缎子套裤磕膝盖那里都麻了花儿了露着桃红布里儿右大腿旁拖露着一大堆纯泥的白绉绸汗巾儿脚下包脚面的鱼白布袜子一双大掖巴鱼鳞繖鞋可是靸拉着。左手拿着擦的镜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右手拿着一个火纸捻儿。只见他“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就把那烟袋往嘴里给楞入。公子说“我不吃水烟。”那小子说“你老吃潮烟哪?”说着就伸手在套裤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烟袋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把那竹根子上钻了一个窟窿就算了烟袋锅儿这一头儿不安嘴儿那紫竹的竹皮儿都被众人的牙磨白了。公子连忙说“我也不吃潮烟我就不会吃烟我也没叫你装烟想是你听错了。”那卖水烟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爷是个怯公子哥儿便低了头出去了。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着唿噜唿噜的吸了好几烟袋把那烟从嘴里吸进去却从鼻子里喷出来。卖水烟的把那水烟袋吹的忒儿喽喽的山响。那人一时吃完也不知腰里掏了几个钱给他。这公子才知道这原来也是个生财大道暗暗的称奇。

    不多一会只听得外面嚷将起来。他嚷的是“听书罢?听段儿罢?《罗成卖绒线儿》、《大破寿州城》、《宁武关》、《胡迪骂阎王》、《婆子骂鸡》、《小大姐儿骂他姥姥》。”公子说“这怎么个**?”跟着便听得弦子声儿噔楞噔楞的弹着走进院子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溜串儿瞎子前面一个拿着一担柴木弦子中间儿那个拿着个破八角鼓儿后头的那个身上背着一个洋琴手里打着一付扎板儿噔咚扎咶的就奔了东配房一带来。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儿底下闹去。好容易听他往北弹了去了早有人在那接着叫住。

    这个当儿恰好那跑堂儿的提了开水壶来沏茶公子便自己起来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晾着。只倒茶的这个工夫儿又进来了两个人。公子回头一看竟认不透是两个甚么人看去一个有二十来岁一个有十来岁。前头那一个打着个大长的辫子穿着件旧青绉绸宽袖子夹袄可是桃红袖子;那一个梳着一个大歪抓髻穿着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儿还套着件油脂模糊破破烂烂的天青缎子绣三蓝花儿的紧身儿。底下都是四寸多长的一对金莲儿脸上抹着一脸的和了泥的铅粉嘴上周围一个黄嘴圈儿——胭脂是早吃了去了。前头那个抱着面琵琶。原来是两个大丫头。

    公子一见连忙说“你们快出去!”那两个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说的就坐下弹唱起来。公子一躲躲在墙角落里只听他唱的是甚么“青柳儿青清晨早起丢了一枚针”。公子发急道“我不听这个。”那穿青的道“你不听这个咱唱个好的。

    我唱个《小两口儿争被窝》你听。”公子说“我都不听。”只见他捂着琵琶直着脖子问道“一个曲儿你听了大半拉咧不听咧?”公子说“不听了!”那丫头说“不听不听给钱哪!”

    公子此时只望他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他。

    他便嘻皮笑脸的把那一半也抢了去。那一个就说“你把那一撇子给了我罢。”公子怕他上手赶紧把那一百拿了下来又给了那个。他两个把钱数一数分作两分儿掖在裤腰里。那个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凉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壶来嘴对嘴儿的灌了一起子才撅着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

    且住!说书的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安公子虽然生得尊贵不曾见过外面这些下流事情难道上路走了许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个原故。他虽说走了几站那华奶公都是跟着他破正站走赶尖站住尖站没有个不冷清的再说每到下店必是找个独门独院即或在大面儿上有那个撅老头子这些闲杂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这等一个人安公子自然益发受累起来。这也算得“闻鼓鼙而思将士”了。

    闲话休提。却说安公子经了这番的糟扰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又是害臊又是伤心只有盼望两个骡夫早些找了褚一官来自己好有个倚靠有个商量。正在盼望只听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阵牲口蹄儿响心里说是“好了骡夫回来了!”他可也没算计算计此地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有多远?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骡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骑了牲口去的?一概没管。只听得个牲口蹄儿响便算定是骡夫回来了。忙忙的出了房门儿站在台阶儿底下等着。

    只听得那牲口蹄儿的声儿越走越近一直的骑进穿堂门来看了看才知不是骡夫。只见一个人骑着匹乌云盖雪的小黑驴儿走到当院里把扯手一拢那牲口站住他就弃镫离鞍下来。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东恰恰的合安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来是一个绝色的轻年女子。只见他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鼻如悬胆唇似丹朱;莲脸生波桃腮带靥;耳边厢带着两个硬红坠子越显得红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儿。说甚么出水洛神还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艳如桃李之中却又凛如霜雪。对了光儿好一似照着了那秦宫宝镜一般恍得人胆气生寒眼光不定。公子连忙退了两步扭转身子要进房去不觉得又回头一看见他头上罩着一幅元青绉纱包头两个角儿搭在耳边两个角儿一直的盖在脑后燕尾儿上;身穿一件搭脚面长的佛青粗布衫儿一封书儿的袖子不卷盖着两只手;脚下穿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公子心里想道“我从来怕见生眼的妇女一见就不觉得脸红。但是亲友本家家里我也见过许多的少年闺秀从不曾见这等一个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么这样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个打扮?不尴不尬是个甚么原故呢?”一面想着就转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蓝布帘儿来巴着帘缝儿望外又看。

    只见那女子下了驴儿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头儿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桥洞儿里一插。这个当儿那跑堂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就往西配房尽南头正对着自己住的这间店房里让。

    又听跑堂儿的接了牲口随即问了一声说“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罢?”那女子说“不用你就给我拴在这窗根儿底下。”

    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脸水、茶壶、香火来放在桌儿上。那女子说“把茶留下别的一概不用要饭要水听我的信。我还等一个人。我不叫你你不必来。”那跑堂儿的听一句应一句的回身向外边去了。

    跑堂儿的走后那女子进房去先将门上的布帘儿高高的吊起来然后把那张柳木圈椅挪到当门就在椅儿上坐定。

    他也不茶不烟一言不发呆呆的只向对面安公子这间客房瞅着。安公子在帘缝儿边被他看不过自己倒躲开在那把掌大的地下来回的走。走了一会又到帘儿边望望见那女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向这边呆望。一连偷瞧了几次都是如此。安公子当下便有些狐疑起来心里敁敠道“这女子好生作怪!独自一人没个男伴没些行李进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单向了我这间屋子望着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说“是了这一定就是我嬷嬷爹说的那个给强盗作眼线看道路的甚么婊子罢?他倘然要到我这屋里看起道儿来那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心里就像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又想了想说“等我把门关上难道他还叫开门进来不成?”说着趷跶的一声把那扇单扇门关上。

    谁知那门的插关儿掉了门又走扇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

    公子说“不好他准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首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把这东西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会直着脖子喊人。这里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呢。

    公子见了闹了个“点手换罗成”朝他点了一点手儿。

    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烟火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问公子道“要开壶啊你老?”公子说“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跑堂儿的陪笑说道“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

    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个样子说“你老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的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你老听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下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他咧!还有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一个罢?”

    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着眉、垂着头、摇着手说道“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跑堂儿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着你老说啵。”公子这才斯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儿的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我的太爷你老这可是搅我咧!跑堂儿的是说是勤行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扳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的东西我可不敢动!再说那东西少也有三百来斤地下还埋着半截子我就这么轻轻快快的给你老拿到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动那个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我还在这儿跑堂儿吗?你老这是怎么说呢!”

    正说话间只见那女子叫了声“店里的拿开水来。”那跑堂儿的答应了一声踅身就往外取壶去了把个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公子又叫他说“你别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儿的说“又是甚么?”

    公子道“你们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烦你叫他们给我拿进来我给他几个酒钱。”那跑堂儿的听见钱了提着壶站住说道“到不在钱不钱的你老瞧那家伙真有三百斤开外怕未必弄得行啊!这么着啵你老破多少钱啵?”公子说“要几百就给他几百。”跑堂的摇头说“几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

    这句话公子可断断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听书的也未必得明白连我说书的也不得明白。说书的当日听人演说《儿女英雄传》这桩故事的时候就考查过扬子《方言》那部书那部书竟没有载这句方言。后来遇见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请教他才注疏出来道是“‘月’之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着二字也。‘干’之为言千千之为之吊也。干者千之替语也吊者千之通称也。‘楮’之为言纸也。纸钱也即古之所为寓钱也;以寓钱喻制钱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两吊钱也。不仅惟是如‘流干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从听了这番妙解说书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诸同好。

    闲言少叙。那安公子问了半天跑堂儿的才说明是要两吊钱。公子说“就是两吊你叫他们快给我拿进来罢。”跑堂儿的搁下壶叫了两个更夫来。那俩更夫一个生的顶高细长叫作“杉槁尖子张三”;一个生得壮大黑粗叫作“压油墩子李四”。跑堂儿的告诉他二人说“来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又悄说道“喂有四百钱的酒钱呢!”这李四本是个浑虫听了这话先走到石头边说“这得先问他问。”上去向那石头楞子上当的就是一脚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李四“嗳哟”了一声先把腿蹲了。张三说“你搁着啵!那非离了拿镢头把根子搜出来行得吗?”说着便去取镢头。

    李四说“喂你把咱们的绳杠也带来这得俩人抬呀!”

    少时绳杠镢头来了。这一阵嚷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经围了一大***人了。安公子在一旁看着那两个更夫脱衣裳绾辫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头。只见对门的那个女子抬身迈步款款的走到跟前问着两个更夫说“你们这是作甚么呀?”跑堂儿的接口说道“这位客人要使唤这块石头给他弄进去。你老躲远着瞧小心碰着!”那女子又说道“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的这等马仰人翻的呀?”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问得动他吗?打谅顽儿呢!”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见有二尺多高径圆也不过一尺来往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想是为拴拴牲口再不插根杆儿晾晾衣裳用的。他端相了一番便向两个更夫说道“你们两个闪开。”李四说“闪开怎么着?让你老先坐下歇歇儿?”那女子更不答言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缅两只小脚儿往两下里一分拿着桩儿挺着腰板儿身北面南用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拢了一拢只见那石头脚根上周围的土儿就拱起来了;重新转过身子去身西面东又一撼就势儿用右手轻轻的一撂把那块石头就撂倒了。看的众人齐打夯儿的喝彩就中也有“嚄”的一声的也有“唶”的一声的都悄悄的说道“这才是劲头儿呢!”当下把个张三、李四吓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一声“我的佛爷桌子!”他才觉得他方才那阵讨人嫌闹的不够味儿。那跑堂儿的一旁看了也吓得舌头伸了出来半日收不回去。

    独有安公子看着心里反倒加上一层为难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进这屋里来才要关门;怕门关不牢才要用石头顶;及至搬这块石头倒把他招了来了。这个当儿要说我不用这块石头了断无此理;若说不用你给我搬大约更不能行。况且这等一块大石头两个笨汉尚且弄他不转他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拨弄躺下了这个人的本领也就可想而知。这不是我自己引水入墙、开门揖盗么!

    只急得他悔焰中烧说不出口在满院子里干转。这且不言。

    且说那女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

    两个人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罢。”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着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诧异。

    不言看热闹的这些人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疑讲究。却说安公子见那女子进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门上的布帘儿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想着好让他出来。谁想那女子放下石头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见心里说“这可怎么好?怕他进来他进来了;盼他出来他索性坐下了!”

    心里正在为难只听得那女子反客为主让着说道“尊客请屋里坐。”这公子欲待不进去行李、银子都在屋里实在不放心;欲待进去合他说些甚么?又怎生的打发他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进去他怎得出来?我如今进去只要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难道还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这正是

    也知兰蕙非凡草怎奈当门碍着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开发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在下回书交代。

    (第四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