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交代的是安老爷因本管的河工两次决口那河道总督平日又合他不对便借此参了一本“革职拿问带罪赔修”将安老爷下在山阳县县监。虽说是安顿在土地祠不至受苦那庙里通共两间小房子安老爷住了里间外间白日见客晚间家人们打铺旁边的一间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饭菜顿顿茶水。安太太租了几间饭店暂且安身。幸而是个另院还分得出个内外。只是那赔修的官项计须五千余金后任工员催逼得又紧老爷两袖清风一时那里交得上?没奈何只得写了家信打发梁材进京将房地田园折变。且喜平日章的这生里头颇有几个起来的也只得分头写信托他们张罗好拼凑着交这赔项。一面就在家信里谕知公子无论中与不中不必出京且等看此地官项交完或是开复原官或是如何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爷的信写完封妥收了当即便起身。那老爷、太太自有一番的嘱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着安老爷这样一个厚道长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个进士转弄到这个地步难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断无此理!大抵那运气循环自有个消长盈虚的定数。就是天也是给气运使唤着定数所关天也无从为力。照这样讲起来岂不是好人也不得好报恶人也不得好报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作好人了?这又不然。在那等伤天害理的一纳头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一定无可救药的了;果然有些善根再知悔过这人力定可以回天便教作“天作孽犹可违”。何况安老爷这位忠厚长者呢?看不得他飞的不高跌的不重须知他苦的不尽甜的不来这是一。再说安老爷若榜下不用知县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于获罪;不至获罪安公子不得上路;安公子不上路华苍头不必随行;华苍头不随行不至途中患病;华苍头不患病安公子不得落难;安公子不落难好端端家里坐着可就成不了这番“英雄儿女”的情节“天理人情”的说部。列公却莫怪说书的饶舌。

    闲话休提。却说那河台一面委员摘去安老爷的印信一面拜发折子由马上飞递而来不过五六天就得见面。当朝圣人爱民如子一见河水冲决民田受害龙颜大怒便照折一道旨意将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这个旨意从内阁抄了出来几天儿工夫就上了京报那报房里便挨门送看起来。

    安公子虽是闭门读书不问外事早有那些关切些的亲友得了信遣人前来探听。也有说白来看看的也有说打听任上一向有无家信的却都不肯明说。这日有向来拜从安老爷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个世家前来看望。见了安公子便问“老师这一向有信么?”安公子说“便是许久没接着老人家的谕帖了。”梅公子又问说“也没听见甚么别的事呀?”安公子见他问的奇怪连忙答说“无所闻。这话从何问起?”梅公子道“昨日听见个朋友讲起说老师在河工上有个小小的罣误却也不知其详。要是吏部认得人何不托人打听打听见了原奏就可知道详细了。”安公子听说惊疑不定要着人到乌宅打听偏偏的乌大爷新近得了钦差往浙江查办事件去了别处只怕打听得不确转致误事。

    当下那程师爷在坐便说道“吏部有我个同乡正在功司等我去找他问问就便托他抄个原奏的底子来看看就放心了。”说着连忙起身进城去打听。随后梅公子也就告辞。安公子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师爷才赶回来。一见公子便说“事体却不小幸喜还不碍。”说着从怀里把那抄来的原奏掏出来递给公子阅看。只见上面的出语写的是“请旨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俟该参员果否能于限内照数赔缴如式修齐再行奏闻请旨。”公子看先那程师爷又说道“据部里说只要银子赔完工程报竣还可以送部引见。照这案情大约没有个不开复的只不晓得老翁任所打算得出许多银子来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带的盘缠本就无多自己又是不要的纵然有几两养廉这几个月的日用两三番的调任大约也用完了任上一时那里弄得出五六千银子来?家中又别无存项偏乌克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京大约弄个两三千金还容易。这便如何是好?”说着便急得泪流不止。程师爷连忙说“世兄你且不要烦恼等咱们大家慢慢计议出个道理来。”公子说“我的方寸已乱断无道理可计议了!”

    那时安老爷留在家中照料家务的还有个老家人姓张名叫进宝原是累代陈人年纪有七十余岁。他见公子十分的着急便同华忠从旁说道“我的小爷你别着急倘然你要急出个好共歹来我们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个商量。”因向程师爷说道“我们小爷本就没主意再经了这事别为难他了!倒是程师老爷替想想行得行不得。这如今老爷是有了银子就保住官儿了没有银子保不住官还有不是。老爷任上没银子家里又没银子求亲靠友去呢就让人家肯罢谁家也不能存许多现的。”程师爷便道“不必定要如数难道老爷在外头不作一点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

    那张老头儿听了说道“好哇!正是这话了。”因又向公子道“这话也不用远说只这眼前就有一个地方可以打算华忠他也知道。咱们这西山里不是有座宝珠洞吗?那庙里当家的不空和尚他手里却有几两银子向来知道他常放个三头五百的帐老爷常到他庙里下棋闲谈合他认得奴才们也常见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个贪利的大约合地空口说白话也不得行。我们围着庄子的这几块地年终不是有二百多银的租子吗?就把这个兑给他合他说明白了按月计利不论年分银到归赎。合他借多少是多少下余的再想法子。必得这样那银子才打算得快。我们小爷是不懂这些事情的程师老爷你老白替想想怎么样?”那师老爷说道“岂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爷的相待我们又从幼就在一处同亲弟兄一样如今托我在家照料我虽不能为力难道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不成?慢讲照这样办法没有差错就便有些差错老爷日后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银子有处寄去很好倘然没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荡也使得。”那张老头儿说道“怎么惊动起师老爷来了?你老人家别看我这七十来岁的老头子托我们老爷的福也还巴结着跑的动何况是报答主儿呢!”

    华忠听了便插嘴道“老大爷你老人家算了罢那可不是话!你要去在你老人家可算得忠心报主咧。不是我说句怎吗儿的话这个年纪倘然经不得辛苦有点儿头疼脑热可不误了大事了吗?你老人家弄妥当了还是我跑罢。”

    那张进宝道“你更离不得了你去了这位小爷出来进去的交给谁呀?”两个撅老头子你一言我一语抬个不了却都为主人的事。

    公子怔了半天说道“你们先不必吵吵先打算银子去要紧。有了银子我自己去我已经想了半天了。你们想老爷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的怎么个样儿再加惦记着我二位老人家心里更不知怎么难过。不如我去见见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银子就是嬷嬷爹跟我去至多再带上一个人咱们明日就起身。”程师爷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路之难了。

    那银子借得成否还不得知就便可成还有许多应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况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这番乡试一举成名。如今场期将近丢下出京倘然到那里老人家的公事已有头绪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说道“不见得我这一进场就中;满算着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还要这举人何用?”程师爷道“这是你的孝思不匮原该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车断走不得你难道还能骑长行牲口去不成?此事还得斟酌。”那张进宝、华忠二人也是苦苦的相拦。

    怎奈公子主意已定说“你们大家都不用说了再说我就真急了!”华奶公见公子发急只得哄他说道“且等借了银子来咱们慢慢再讲去的话。”因向程师爷说“师老爷不知道我们这位小爷只管像个女孩儿似的马上可巴图鲁[满语英雄、勇士]从小儿就爱马老爷也常教他骑就是劣蹶些儿的马也骑得住。真要去那长行牲口倒不必愁。”说着又道“今日回回师傅索兴别作章了罢咱们回来带着小幺儿们在这园子周围散诞散诞。”程师爷道“正是不要过于那个畅一畅罢。”公子口里答应着只是发怔。

    说话间外边拿进两个职名来一个上写着“管曰枌”一个上写着“何之润”。原来那管曰枌号叫子金是个举人;何之润号叫麦舟由拔贡用了小京官已经得了主事——都是安老爷造就出来生。也因晓得了安老爷的信息齐来安慰公子。公子看了职名即刻叫请。二人进来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方才的话一一的告诉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说道“不想到老师如此的不顺。我们已写了知单去知会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个成数出来。但恐太仓一粟无济于事。这里另备了百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润接着也说道“偏是这个当儿乌克斋不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经恳切写了一封信由提塘给他发了去了。他在外面登高而呼只怕还容易些。况且浙江离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师这事情大概也就可挽回了。龙媒你不必过于惦记把身子养得好好儿的好去见老人家。”公子一一的答应致谢。少刻又有那些亲友们来看人来人往乱了半天。也有说是必该亲去的也有说还得斟酌的公子此时意乱如麻只有答应的分儿也不及合那些人置辩。众人谈了几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辞。

    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见门上的人跑进来回道“舅太太来了。”原来这舅太太就是佟孺人娘家的嫂子早年孀居无儿无女。佟孺人起身时曾托过他常来家里照应照应今日也是听见这个信息前来看望。一进门见了公子就说道“你瞧这是怎么说呢!”说着便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路进来又慢慢的细问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两个女人并华嬷嬷支应装烟倒茶。

    正说话间那张进宝从庙里回来进门先给舅太太请了安。公子便赶着问道“怎么样?”张进宝回道“奴才到了那里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托后来听见老爷这事他说‘既然如此老爷是我庙里的护法再没不出力的都照你说的怎么好怎么好。但是多了没有我这里只有二千银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爷写个字据。’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奴才这个人靠不住他是靠不住奴才这岁数了。大概再多几两他也还拿得出来。如今他只借给二千银子他是扣着利钱说话呢!”公子更不问别的长短便问“银子呢?”张进宝说道“那得明日兑了地立了字儿就可以拿来。”说着便又将方才在外如何商量并公子怎样要去的话回了舅太太一遍。

    舅太太听了连忙说道“嗳哟!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这么大远的你可不许胡闹!”公子本来生怕舅母拦他听了这话早急得满面通红两眼含泪的说道“好舅母别拦我了!我听见这信心里已经急的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淮安见着面才好!再要拦着我不教去我必憋出一场大病来那时死了……”这句话没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把个舅太太慌的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孩子好外外[外外即外甥。“外外姐姐”指外甥媳妇。]你别着急别委屈!咱们去!咱们去!有舅母呢!”这公子才不言语了。

    列公这安公子是那女孩儿一般百依百顺的人怎么忽然的这等执性起来?从来说“父子至性”有了安老爷这样一个慈父自然就养出安公子这样一个孝子。他这一段是从至性中来的正所谓儿女中的英雄一时便有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意思。旁人只说是慢慢的劝着就劝转来了那知他早打了个九牛拉不转的主意一言抄百总任是谁说算是去定了。

    话休絮烦。次日张进宝便把外间的事情分拨已定请公子在那借约上画了押把银子兑回来。内里多亏舅太太住下带了华嬷嬷并两三个仆妇给他打点那路上应穿的衣服随手所用的什物。一时商定华忠跟去又派了一个粗使小子名叫刘住儿的跟着好帮着路上照应。雇了四头长行骡子他主仆三个人骑了三头一头驮载行李银两。连诸亲友帮的盘费也凑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处辞行也不等选择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仆三人便从庄园上起身。两个骡夫跟着顺着西南大路奔长新店而来。到了长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时分华忠、刘住儿服侍公子吃了饭收已毕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起来正待起身只见家里的一个打杂的更夫叫鲍老的闯了进来向着刘住儿说道“你快家去罢你们老奶**不济事儿咧!”那刘住儿一怔还没及答言华忠便开口问道“这是那里的话?我走的时候他妈还来托付我说‘道儿上管着他些儿别惹大爷生气。’怎么就会不济事儿了呢?”

    鲍老说“谁知道哇!他摔了一个筋斗就没了气儿了么!”华忠又问说“谁教你来告诉的?”鲍老说道“他家亲戚儿。我来的时候棺材还没有呢。”华忠说“你难道没见张爷就来了么?”鲍老说“我本是前儿合张爷告下假来要回三河去因为买了点东西儿晚了夜里个才走他家亲戚儿就教我顺便捎这个信来。来的时候张爷进城给舅太太道乏去了。没见着。”

    两个人这里说话刘住儿已经爬在地下哭着给安公子磕头求着先放他回去发送他妈。华忠就撅着胡子说道“你先别为难大爷。你听我告诉你咱们这个当奴才的主于就是一层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后。你妈是已经完了你就飞回去也见不着了。依我说你倒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爷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爷、太太不施恩。你白想想我这话是不是?”那刘住儿倒也不敢多说。

    公子听了连忙说道“嬷嬷爹不是这样。他这一件事我看着听着心里就不忍。再说我原为老爷的事出来他也是个给人家作儿子的岂有他妈死了不教他去发送的理?断乎使不得!倒是给他几两银子放他回去把赶露儿换了来罢。”原来这赶露儿也是个家生子儿他本姓白又是赶白露这天养的原叫白露儿后来安老爷嫌他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赶露儿人也还勤谨老实。华忠听公子这话想了一想因说道“大爷这话倒也是。”便对刘住儿说“你还不给大爷磕头吗?”那刘住儿连忙磕了一个头起来又给华忠磕头。华忠拿了五两银子回明公子赏了他嘱咐说“你这一回去先见见张爷告诉明白张爷就说大爷的话把赶露儿打发了来教他跟了去。可告诉明白了他我跟着大爷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教他连夜走快些赶来。你赶紧把你的行李拿上也就走罢。”那刘住儿一面哭一面收一面答应忙忙的起身去了。随后华忠又打发了鲍老便一人跟着公子起行上路。

    到了尖站安公子从这晚上起就盼望赶露儿来左盼右盼总不见到。华忠说“今日赶不到的他连夜走也得明日早上来。大家睡罢。”谁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不见赶露儿来。华忠抱怨道“这些小行子们再靠不住!这又不知在那里顽儿住了。”因说“咱们别耽误了路给店家留下话等他来了教他后赶儿罢。”说着便告诉店里我们那里尖那里住我们后头走着个姓白的伙计来了告诉他。店主人说“你老万安罢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来说给他就完了误不了事。”华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进。不想一连走了两站那赶露儿也没赶来。把个公子急的不住的问“嬷嬷爹他不来可怎么好呢?”华忠说道“他娘的!这点道儿赶不上也出来当奴才!大爷不用着急靠我一个人儿挺着这把老骨头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刘住儿回去也不过一天的路程那赶露儿连夜赶来总该赶上安公子了怎么他始终不曾赶上呢?有个原故。原来那刘住儿的妈在宅外头住着刘住儿回家就奔着哭他妈去了接连着买棺盛殓、送信、接三昏的把叫赶露儿这件事忘的踪影全无。直等到三天以后他才忽然想起告知了张进宝被张进宝着实的骂了一顿才连忙打发了赶露儿起身。所以一路上左赶右赶再赶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赶上真成了个“白赶路儿”的了。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华忠一人服侍公子南来格外的加倍小心调停那公子的饥饱寒暖又不时的催着两个骡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难缠的无过“车船店脚牙”。这两个骡夫再不说他闲下一头骡子他还是不住的左支脚钱右讨酒钱把个老头子怄的嚷一阵闹一阵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净。

    一日正走到在平的上站。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着实的乏了打开铺盖要早些睡怎奈那店里的臭虫咬的再睡不着。只见华忠才得躺下忽又起来开门出去。公子便问“嬷嬷爹你那里去?”华忠说“走走就来。”一会儿才得回来复又出去。公子又问“你怎么了?”华忠说“不怎么着想是喝多了水了有些水泻。”说着一连就是十来次。先前还出院子去到后来就在外间屋里走动哼啊哼的哼成一处;嗳哟啊嗳哟的嗳哟成一团。公子连忙问“你肚子疼呀?”那华忠应了一声进来只见他脸上发青摸了摸手足冰冷连说话都没些气力一会价便手脚乱动直着脖子喊叫起来。公子吓得浑身乱抖两泪直流搓着手只叫“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这一阵闹那走更的听见了快去告诉店主人说“店里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点了个灯笼隔窗户叫公子开了门进来一看说“不好!这是勾脚痧转腿肚子!快些给他刮出来打出来才好呢!”赶紧取了一个青铜钱一把子麻秸连刮带打直弄的周身紫烂浑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来他的手脚才渐渐的热了过来。店主人说“不相干儿了可还靠不住这痧子还怕回来。要得放心得用针扎。”因向公子说“这话可得问客人你老了。”公子说“只要他好只是这时候可那里去找会扎针的代服去呢?”店主人说“你老要作得主我就会给他扎。”公子是急了答应不上来。还是华忠拿手比着叫他扎罢。他才到柜房里拿了针来在“风门”、“肝俞”、“肾俞”、“三里”四个穴道扎了四针。只见华忠头上微微出了一点儿汗才说出话来。公子连连给那店主人道谢就要给他银子。店主人说“客人你别!咱一来是为行好二来也怕脏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赘多了。”说着提着那灯笼照着去了还说是“客人你可想着关门。”公子关了门倒招呼了半夜的嬷嬷爹这才沉沉睡去。一宿无话。

    次日只见那华忠睡了半夜缓过来了只是动弹不得连那脸上也不**样了。公子又慰问了他一番。跑堂儿的提着开水壶来又给了他些汤水喝。公子才胡掳忙乱的吃了一顿饭。那店主人不放心惦着又来看。华忠便在炕上给他道谢。那店主人说“那里的话好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问“你看着明日上得路了罢?”店主人说“好轻松话!别说上路等过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的!”华忠说“小爷你只别着急等我歇歇儿告诉你。”

    店主人走后他便向公子说“大爷呀!真应了俗语说的‘一人有福托带满屋。’一家子本都仗着老爷如今老爷走这步背运带累的大爷你受这样苦恼偏又遇着刘住儿死妈。

    只可恨赶露儿这个东西到今日也没赶来。——原说满破着不用他们我一个人也服侍你去了谁想又害了这场大病昨儿险些死了。在咱们主仆作儿女作奴才都是该的。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这么一千个也不过臭一块地。只是大爷你前进不能后退不能那可怎么好!如今活过来了这就是老天的慈悲。”

    那华老头儿说到这里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语不得。

    他又说道“我的好小爷你且莫伤心!让我说话要紧。”便接着说道“只是我虽活过来要照那店主人说的二十天后不能起炕的话也是瞎话;大约也得个十天八天才扎挣得起来。倘然要把老爷的这项银子耽搁了慢说我就挫骨扬灰也抵不了这罪过。我的爷你可是出来作甚么来了?我如今有个主意这里过了茌平从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那里有我一个妹夫子。这人姓褚人称他是褚一官。他是一个保镖的他在那地方邓家庄跟着他师父住。我这妹妹比我小十来多岁我爹妈没了是我们两口子把他养大了聘的所以他们待我最好。如今他跟着他师父弄得家成业就上年他还捎了书子来教我们两口子带了随缘儿告假出去脱了这个奴才坯子他们养我的老。我想着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这么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还想发生吗?我可就回复了他们了说‘等求着你们的时候再求你们去。’这书子我不还求大爷你念给我听来着么!如今我求他去。大爷你就照我这话并现在的原故结结实实的替我给他写一封书子就说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爷自然不亏负他的。你可不要儿那字儿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这信写好了带上等我托店家找一个妥当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茌平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再给骡夫几百钱叫他把这书子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叫褚老一找到悦来店来。他长的是个大身量黄净子脸儿两撇小胡子儿左手是个六枝子。倘然他不在家你这书子里写上就叫我妹子到店里来。该当叫甚么人送了你去这点事他也分拨的开。我这妹子右耳朵眼儿豁了一个。大爷你可千千万万见了这两个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话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搁一半天倒使得。要紧!要紧!我只要扎挣的住了随后就赶了来。路上赶是赶不上了算是辜负了老爷、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爷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这两条腿交给老爷罢!”说着也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公子擦着眼泪低头想了一想说“有那样的就从这里打发人去约他来再见见你不更妥当吗?”华忠说“我也想到这里了一则隔着一百多地骡夫未必肯去;二则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他也不好跑出这样远来;三则一去一来又得耽误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爷你依我这话是万无一失的。”公子虽是不愿意无如自己要见父母的心急除了这样也再无别法就照着华忠的话一边问着替他给那褚一官写了一封信。写完又念给他听这才封好。面上写了“褚宅家信”又写上“内信送至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太爷宝庄问交舍亲褚一爷查收”写明年月用了图书收好。华忠便将店主人请来合他说找人送公子到茌平的话。

    那店主人说“巧了才来了一起子从张家口贩皮货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也打这路走那都是有本钱的同他们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华忠说“你还是给我们找个人好为的是把这位送到了我好得个回信儿。”店主人说“有了有了。那不值甚么回来给他几个酒钱就完了。”公子见嬷嬷爹一一的布置的停当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两一封银子出来给嬷嬷爹盘费养病。华忠道“用不了这些我留二十两就够使的了。还有一句话嘱咐你这项银子可关乎着老爷的大事。大爷的话路上就有护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这一路是贼盗出没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系走着须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还有来往的行人背道须要小心。白日里不妨就让有歹人他也没有大清白昼下手的黑夜须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记不可胡行乱走这银子不可露出来。等闲的人也不必叫他进屋门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办作讨吃的花子串店的妓女乔妆打扮的来给强盗作眼线看道儿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语你‘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切记!切记!”公子听了一一的紧记在心。一时彼此都觉得心里有多少话要说、要问只是说不出主仆二人好生的依依不舍。

    话休絮烦一宿无话。到了五更华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来又张罗公子洗脸吃些东西又嘱咐了两个骡夫一番便催着公子会着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怜那公子娇生惯养家里父母万般珍爱乳母丫鬟多少人围随如今落得跟着两个骡夫戴月披星、冲风冒雨的上路去了。这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茌平怎生叫人去寻褚一官那褚一官到底来也不来都在下回书交代。

    (第三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