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大统领,”白光看着一脸歉意的城防卫大统领,语气很温和,“抓错个下人而已,不用太过介怀。大统领深夜来访,本应置茶待客,只是匪患未除,本王也不好强留,还请统领自便吧。”言毕起身送“客”,直到此时,毛守仁全身绷紧的神经才终于松驰了下来,长出一口气后带着三个属下匆匆出府而去。

    毛守仁走后,白光又将老秋叫来问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与毛守仁所述倒完全吻合,老秋只是吃了点皮肉之苦。大白天被人当街按在地上,老秋起初拼命反抗,城防卫士兵以为他欲拒捕逃逸,武力制服后听他声称是定北王府的人,虽不肯信,却也不敢再拳脚相加。

    毛守仁亲自登门谢罪,白光对此一点都不意外,在撕破脸面之前,既使是掌管十万城防卫的大统领,也没这个胆子敢得罪白家,白光之所以和风细雨般将此事轻易揭过,是因为事情太小,小到确实不值得大动干戈。

    但小的只是表面,这件事疑点太多:一者到底有没有盗匪还难说,既使真有,也不至于如此紧张,紧张到连对老秋这种风大都不敢出门的老朽也要严加盘查。再者一点,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漱玉坊毗邻临王府,毛守仁与临王的关糸,白光既便以前不知道,但那日昭纯宫饮宴之后,就算再迟钝之人也会有所察觉……。

    那么问题来了,毛守仁很可能是在借搜捕盗匪之名看守临王府,可临王府为何要看守?难道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害怕让人知道?又或者他们怀疑有人在监视临王府?他们到底在怕什么?里面又有什么让人不能知道的秘密?白光陷入了沉思当中,好在第二天的中午,白素素出了趟门回府后给他带回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当晚白光去见毛守仁时,郡主就叫住老秋先问清了当天的情形。老秋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将所发生之事连细枝末节都叙述得清清楚楚,郡主虽不比弟弟想得那么深,但听完后却立即抓住了漱玉坊这个问题的关键,漱玉坊紧邻临玉府,在这个地方缉捕盗匪,让郡主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夜无眠后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匆匆进宫将此事告知了太子,太子听后“顺便”跟她讲起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让她回府告知白光,并要白光回答他几个问题。

    “太子殿下让我问你,当日万花林那个贼人首领,你可还记得清他的样子?”白素素双眸凝视着弟弟探问道。

    “他当时遮了面,自然是瞧不清楚的。”

    “不是说五官,殿下的意思是身形和轮廓……”

    “身形瘦长,身长九尺有馀。”白光当然记得,因为那个人实在太高了,足足比他人要高出一个头来。

    “这就对了……太子殿下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不久前,他在揽星云台偶遇临王,当时临王身边带的亲卫不是朱水,那个人高子也很高,浑身冒着杀气,太子殿下不由多看了几眼,如此高的人实在不多见,你觉得会不会是同一人?”白素素视线紧紧锁住弟弟,希望可以得到他肯定的答复。

    然而令她颇感失望的是,白光先是淡然地摇了摇头,“临王乃堂堂亲王,怎能只有朱水一个护卫?再者世上之人不高即矮,不胖即瘦,岂可因巧合而妄加推断?”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双眸回视着姐姐,言辞恳切地说道,“长姐,这些事情牵枝挂蔓,不是你我能理得清管得了的,你又何必去操这个心呢?太子殿下雄才大略,这些个小事情他自己还能处理不好?”

    白素素听他意思又在怪自己多管闲事,心中马上便不高兴起来,反驳道,“人分高矮胖瘦是不稀奇,临王亲卫与刺客身材相仿也不稀奇,但青天白日重兵布防漱玉坊你觉得也不稀奇吗?我今日之举只是在帮太子吗?你难道希望刺杀父王之人一直法外逍遥吗?我帮他怎么了?太子是储君,任何意欲与他敌对之人都是乱臣贼子!你不帮他,还想要阻止我吗?”

    白素素越说越激动,一连串质问后居然从椅子上霍然而起,气冲冲地道,“到底是不是妄加推断你自己明白,我只是代太子殿下传话而已,怎么回话是你自己的事!”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南院书房。

    怔怔望着姐姐远去的背影,白光心底一片苦涩,他心里清楚,从邢贶下狱那一刻开始,她已经卷入了这场战斗,白光敢肯定,不管是月贵妃还是临王,现在已经将她当成了对手。而她是自己的姐姐,是白家的女儿,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人觉得是白家的授意或默许……。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再想回头就难了,何况自己这个姐姐又何曾想过要回头,白光端起桌案上已然凉透的茶水,和着茶水一起吞下的,还有喉间那无声的叹息。

    无可否认的是,太子让姐姐带回的这个信息,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条重要线索。京都之大,有身形与刺客相仿之人原属正常,临王身边有这种人同样正常,但不正常的是,跟着临王入宫的为何不是朱水而变成了他?临王最亲信的护卫是朱水,在白光的印象中,临王进宫时除了朱水从未带过别人,所以,临王带他入宫一定是他必须要入宫,换成别人都不行,那么,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另外,从时间上来看,临王携此人入宫发生在父王遇刺之后,临王带着入宫的,如果不是要见当今的贵妃娘娘,白光想不出他还能去见谁。那么,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一定要当面商谈?他们又是何时开始认识的?是父王遇刺之前还是之后?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

    白光在窗格的帏帘下凝神沉思,莫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叫来了管家老吉,两人在几案上相向而坐,低声商谈良久方散……。

    老吉走后,白光抽空进宫去见了趟太子,将那人样貌身材细说给他听,却对两人是否同为一人未加任何判断,太子也不相问,两人寒喧闲聊几句后白光即告辞离去,回到府里,月容儿在二门的走廊上迎了上来,一脸喜色的告诉他王爷醒了,白光一边往主院卧房走,一边安排人去宫里向邑帝报喜……。

    白素素和老吉站在榻边,白光进来时,老吉施礼后退了出去,白素素斜瞥了他一眼,俏脸立即由喜转寒,显然依旧对弟弟怒气未消,月容儿在后面悄悄朝她做了个鬼脸,白素素见状便和月容儿一起走出了房间。

    “父王……”白光在榻前半跪下来,低低呼唤了一声后,泪意就忍不住涌向了双眸,他抿紧双唇强自克制,直到这一刻,他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父亲昏迷的近二十个昼夜,他一度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有人知道他看似镇定泰然的表相下历经的是怎样一种恐惧、无助与煎熬,刘温诊治的失败让他不得不挺而走险,其实他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他也只是从一本残缺失佚的古籍中见过这种已然失传的刳骨疗伤之法……。

    “好孩子……”白起干裂的嘴唇翕合着,眼珠向他这边转动,眼神中满是欣慰之色,“大概情况为父都知道了……”

    “父王稍安,”白光将父亲欲伸出来的手轻轻放回锦被中,又替他掖了掖被角,“病后初醒,不宜劳神多言,陛下片刻即到,一定有许多话要与父王说的……”话到此处,门口就传来爽朗的笑声,邑帝脚下带风快步而来,进门就高声大喊,“王兄,王兄,你真醒了么?”白光站起身,向邑帝施完礼后退出了卧房。

    聂北站在主院的连廊下,见到白光后微微颔首示意,“聂大统领……”白光边打招呼边向着他走近。“世子有事?”聂北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个平时很少主动理人的年轻人。

    “是这样,有件事晚辈想了许久,觉得还是有必要让您知道。”

    “哦,世子尽管言来,卑职洗耳恭听。”聂北见他以晚辈自居,丝毫不摆世子的架子,心里先自舒坦了,恭声回应后便静待他的下文。

    “是这样,不知聂大人可还记得当日万花林那个为头的刺客?”白光问道。

    “世子说的是……那个长得很高很瘦的人?自然是记得的,世子因何突然问起这个来了?”万花林那日,当聂北赶到现场时,刺客们已经在有组织地撤退,当时那个极高极瘦之人垫后,他只用了一剑便逼退了围捕的数名侍卫,那惊雷闪电般的一剑给聂北留下极深的印象。

    “也没什么,只不过前不久刚好有个这样的人进了宫而已。”白光淡淡道。

    “什么?此话当真?”聂北立即紧张起来,上身不由前倾,背脊紧绷,斑白眉梢下的双眸立时精光闪烁。

    “自然不好乱说的……听说是临王殿下身边的一个护卫,太子在宫中碰巧遇到而已,因那个人实在高得突兀,又见跟在临王身边的不是平日的朱水,太子好奇难解之下探病时闲聊偶尔提起了此事,我当时也没多想,今日见到大统领,突然就想了起来……一定是晚辈太紧张了,临王殿下身边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万花林的刺客,但皇上的安危千重万重,晚辈以为小心点总是没错的……大统领以为呢?”

    白光说这番话,绝不是一时冲动,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斟酌后的举动。对于太子和临王之间的争斗,他无意卷入其中,月贵妃母子对他的诱陷拉拢,甚至对他的阴诡诛杀他都可以不去计较,但他绝不允许有人伤害自己的父亲,哪怕这个人是自己惹不起的贵妃娘娘和将来可能登上大典的皇子。单凭月贵妃那不择手段的性子,白光就认为她做得出这种事,那么既然他们有可能已经互相勾结,在事情没有成功之前便不会停止,他们的暗箭会在各个阴蔽角落悄无声息的瞄准父亲,无休无止,直到有一方彻底倒下……。

    当纷至沓来的暗箭无法抵挡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人砍断阴暗角落里那只拉弦的手,聂北就是白光要找的这个人。白光清楚,今日自己这番话一旦出口,聂北从此便会将自己划到太子这一边,可既使没有今日之事,聂北也不会认为白家是中立的,所以无论聂北如何看待自己和白家,其实只不过是让自己心中的判断重新确认一遍而已。白光真正的目的,是要借助聂北的手一起挖出这个人来,对于聂北来说,皇上的安危、宫禁京畿的安危才是他要誓死捍卫的职责,而如此危险的人物让他随意出入宫禁,皇上的安危还如何保证?白光相信,聂北绝不会坐视不理,他一定会有所行动,白光就是要在他心里种下这根刺,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扎得他隐隐生痛的利刺。

    果然,聂北收回了视线,低头沉默了良久后方道,“世子言之有理,卑职也认为……临王殿下的人是不用去怀疑的……”

    他低垂着头,白光无法察觉到他的表情,他的语调也很平稳,感觉不到有丝毫的异样,并那不自觉握住腰间剑柄的手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白光轻轻一笑,知道自己此番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絮言,两人在廊下默默站立,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因怕白起病体难以久撑,邑帝一个时辰不到就告辞起身,临走又细细叮嘱了白光一番,白光一一应了,遂送驾到府门外,皇帝上了龙辇,放下明黄掐金龙帘布后,聂北纵身上马,回头拱手与白光作别时,唇角竟缓缓捎过一抹笑意……。

    高厉公主不知如何探到的信息,皇帝的辇轿走没多久,很快就派人送来了名帖,还连带着将比试的日期和地点都自做主张地定了下来。她定的比试时间是四月十五日,也就是三天之后,而所选的地点却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反正月容儿从白素素处得知时惊诧莫名,一张樱桃小嘴张开半天都没合拢,你道公主所择之地在哪?竟是当日白光救下月容儿之地——春兰坊。

    白光看完手上的邀帖,脸上并无太多的表情,随手将其卷成筒状,拢入袖中,骑马出府进宫禀告圣上。虽说高厉公主以江湖之名邀战比剑,但终究比试双方身份尊贵,为确保安全,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必须得准备妥当,期间容得有任何闪失。

    邑帝接过白光递来的邀帖,异常细致地看了一遍后将聂北叫到身边,随后下达了旨意,大体安排是:此次比试的安全防卫由禁军、城防卫共同负责;工部负责两日内搭建好剑台;春兰阁及周边青楼、茶馆及酒肆自即日起歇业五日;确保高厉公主的安全。

    旨意明确此次比试由禁军主责主理,相应护卫、搭台以及观帖印制事宜由工部、礼部及鸿胪寺协理。聂北领命出了养元殿后,站在殿门口等着白光,两人照面后,聂北将他请到围廊的一侧,异常谦恭地问道:“关于此次比试,世子尚有何需特意叮嘱的吗?”

    倘若没有昨日王府的那番简短而意味深长的交谈,聂北也许对此次比试不会如此紧张,可如今京都既然可能已经混入了极度危险之人,而这个人还是个在暗处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的绝世高手,就不由得他不重视。而之所以要征求白光的意见,是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也许会有些独到的见解,或者说会提醒他某些让他想不到的细节。

    三岁袭王爵,四岁入终南,与皇子称兄道弟,有手握雄兵百万、执掌大邑国军政、荣宠无边的父亲……他几乎从一出生就罩上了各种炫目的光环,让世人羡慕与仰望。但如此种种只不过是上天对他的厚待与馈赠,真正让聂北对他刮目相看的,是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冷静、果敢与谋断,还有那高绝身手与神一般的医道,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真正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后生可畏,也让他不自禁地对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信任感。

    “大统领客气了,”白光向聂北微微拱了拱手,谦辞了一句后,转身遥望着春兰坊的方向道,“大统领既然相问,晚辈倒想到一处需要注意的地方,届时春兰阁及四围楼馆改成看台,限于场地条件,看台与剑台间的距离不可能隔得太远,如若在试剑的过程中有人对公主发射暗器,大统领可有想到应对之策?”

    聂北闻言手按白玉护栏,略微思忖后道,“这个世子不用担心,看楼是重点布防区,有资格进入看楼的要么是亲贵重臣,要么是名流望族,身份存疑之人是进不去的,况且入场前下官也会派人仔细搜身,别说暗器,就是连一粒尘土也别想带入场内。”

    见他说得如此自信,白光也不好再言,只得道,“如此最好,大统领辛苦。”

    聂北是个爽快利落之人,见他没有别的建言,便告辞安排具体事宜去了。

    白光缓缓出了宫,打马往康王府方向驰去,刚才在向邑帝禀报时,白光说起父王醒转后问“怎么不见康王殿下”,自己说明原由后父王倒没说什么,只是神情有点落寞感伤,邑帝原本早就想撤了幽闭,只是依了宸妃没有马上下旨,听白光如此一说,便让他去趟康王府传自己口谕,以比试事务繁多需皇子亲临指挥为由消了康王的幽闭。

    到得康王府大门前,门口护卫见世子来了,赶忙过来见礼,此时早有人将他的坐骑牵了去好生照看,护卫领着他穿过前院,来到二门前,管家见到白光施完礼后便要去禀报康王,忽闻东面传来喧哗鼎沸之声,白光便叫住管家问道,“今日怎么如此热闹,可有甚么喜事不成?”

    管家回道,“世子有所不知,殿下近日一直在苦练骑射呢。”

    “哦,”白光微微一笑,示意管家不用通传,循声往东面而去。

    康王府是邑帝按亲王规格下旨敕造的。府第雄伟宽阔,里面厅殿楼阁,一派峥嵘轩峻,随处可见山石草木,此时又值春盛花开之季,蓊蔚洇润之气甚浓。

    莫约走了半炷香的功夫,眼前霍然开朗起来,一个偌大的演武场前围了一大群人,隐隐听到里面传来哭嗓之声,“……殿下,你可要看仔细了……奴才脖子上可只有这一个脑袋……”

    没有人注意到白光的到来,世子悄无声息的挤进人群,来到围观众人的前面,只见武奕面东而站,左手握弓,右手拿箭,在他正前方一射之地,一个身着亲卫服饰的男子头顶一个大大的雪梨歪歪扭扭地站着,白光认得他是康王贴身亲卫石头,可此时他哪里像块石头,倒像是石头缝里迎风簌簌摇晃的小草。

    “站直了,别动。”武邺张弓搭箭,做势欲射。

    “殿下,真要射啊。”石头都快哭了。

    “别怕,”武邺大着嗓门宽慰着他,“你刚刚不是看到本王射中了的吗,不会有事的。”

    “快射!快射!”、“殿下是神箭手,石头你怕个球!”、“怕个劳么子……”……围观众人见主子兴致高,纷纷轰闹着为他助兴……。

    石头站立之地竖着一排箭靶,靶上密密射了许多箭矢,有射中靶心的,也有射偏了的……。

    “好吧!”石头有点无奈地看了一眼喧闹的众人,终于将心一横,闭眼道,“殿下,你来吧!”

    武邺缓缓举起手中弓箭,白光看着他握弓的手,脸上显出赞许之色,紧握石粒的右手不由得松了松。

    武邺举弓的手很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拉弓的手很有力,他只是稍稍瞄了瞄后就将手中之箭射了出去,闭上眼睛的石头感觉头顶一阵风吹顶凉后,便听到震天界齐齐的喝彩声响起,“好!”

    “殿下好箭法!”

    “殿下威武!”

    武奕洋洋得意地看向众人,随后视线落在了最前头的白光身上,他随手丢下手中之弓,大步走了过去,当胸一拳轰了过来,白光身子一侧让开,佯怒道,“这就是康王殿下的待客之道吗?好吧,既然如此不招殿下待见,小生只得伤心而去了……”说完便往人群外走去。

    “喂,喂……”武奕从后面追了上来,笑骂道,“你有这么小气吗?带了什么好消息过来?快说,快说!”

    “殿下想听什么好消息?”瞧他一脸急不可耐的样子,白光故意逗问他。

    “当然是越刺激越离奇越劲爆越香艳越好啊。”武奕马上原形毕露,开启胡侃模式。

    “不好意思,没有。”白光两手一摊,做无奈状。

    “有啊,有啊,大邑世子以倾世之才情招花引蝶,成功搅动这一池春水,一时京华闺阁春心难耐,欲一睹世子风华者若过江之卿,敢爱敢恨的异国公主亦慕名而来,不想却遭到不解风情的世子绝情拒绝,恼怒之下遂定下生死之约……”闷在府中多日的武奕越说越兴奋,不知不觉二人已到了抄手游廊的垂花门前。

    “你嫉妒了?”白光抄手问了一句后,指着垂花门,“您要是嫉妒的话,你这内宅刚好缺个女主人,公主也刚好是您喜欢的那种类型,您是大哥,小弟让给您好不好?”

    “谁说本王喜欢这种类型了?”武奕斗着眼睛反问道。

    “你不记得两年前那个姑娘了?当时你看着人家……都将茶喝到鼻子里去了……高厉公主长得和她像,喜不喜欢?”白光边说边对着已经脸红的康王殿下挤眉弄眼。

    “那是……那是觉着眼熟才……”武奕急了,恨恨道,“你不是说以后不提这事的吗?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你不乱说我自然不提,看你下次还敢胡绉八道。”

    “可我说的是事实,否则她怎么会发怒,又怎么会与你定下生死约?那她岂不是不正常?本王还真想看看,她到底拿什么来跟你比……”面对白光的无情警告,武奕愤然表达着自己并没有胡说。

    “高厉女子大抵都是这般性情,只怕用常理难以揣度。总之,不论她做何想法,三日之后,只要平安渡过这场比试,过后便不再与她有任何牵扯。”

    “三日之后是四月十五……”武奕扶额沉思,“月圆之夜……我怎么总觉着怪怪的,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哎!可怜我尚在幽闭,要不多个人多双眼,也能替你照看着点。”

    “虽说是这一天,但比试又不在晚上,甚么月圆之夜,陛下已经下旨,现场的安全由禁卫军负责,有聂大统领坐镇,倒也不用太过担心,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临王殿下会不会来……”

    “这还用说?他一定会来!”

    “那么皇子们的看台应该不会相隔太远,到时你别只顾着场上的比试……”

    这句话所指已经非常明显,武奕怔仲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满腹疑惑地问道,“你觉得老三会搞鬼?”

    老秋的事白光没告诉武奕,也没打算告诉他,对于一个无意于至尊之位的闲散皇子来说,这种夺嫡中的阴暗一面自然是知道得越少越保险。

    “毕竟事关高厉公主,她的安全可不是小事,殿下多留意点总没坏处吧?”白光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呃,等等,你的意思……”武奕瞪着白光看,“……我可以出府了?”

    “自然可以了,不然你以为我真这么得闲?特意来看你在演武场耍威风?”白光回瞪了他一眼,站起身就往外走,“好了,我忙得很,任务既然完成……就先走一步了!”

    “喂,等等……”武奕见他说走就走,忙拉住他,“我换身衣裳随你同去看王伯父……”

    聂北的效率很高,工部、礼部以及鸿胪寺也异常配合禁军的工作,剑台一天时间就搭建完毕,看楼的几个区域也在同一天内完成改造,一应准备工作进展顺利,只是在观帖的安排上出现了一点小插曲,由于整个看楼只有三百来个座位,但想要观战的京中贵胄却远远超过此数,除去皇族成员固定的一百座,还有留给高厉使团的五十座,剩下来的刚好是半数,很多朝臣架不住家眷想看,不免暗里寻聂北求帖,聂北抹不开面便推给负责观帖印制的礼部侍郎张朔,张朔转而又推给鸿胪寺,推来推去最终却落在了白光的身上。

    让众人意外的是,白光异常爽快而欣然地接下了这件让人头疼不已的工作,可他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因为并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白光又将皮球踢了回来……。

    最近风头出尽的世子又一次让众臣见识到了他的厉害,他将这剩下的一百五十座以衙署为单位分给各部、司衙门,如礼部、工部等六部每部十五座,京兆衙门、大理司等各衙门十座……这样一来,本欲求他的人又转而对号入座去找各部衙去了……武奕知晓此事后叹服不已,两个大拇指竖到他眼皮底前,以一种膜拜的口吻恨恨道,“你心里面的肠子到底打着几个结?做人怎么可以如此阴损?”

    因观帖紧张,白光也只替王府要了两张,白素素自然是要去的,老吉要贴身守护定北王走不开,原本府中长史等属官都在,怎么也轮不到月容儿,可郡主想找个伴,以便到时有人陪着说说话,其他人也很识趣地坚决推脱,最后自然就落在了她的头上。白素素还在和弟弟闹着别扭,表面上板着个脸,内心却颇为期待,月容儿倒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的,给王爷奉茶倒水喂药……与平常一样,该干嘛还是干嘛。

    到了四月十四的午后,一切准备工作就已就绪,就比试而言,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着那一刻的来临。自从长久的昏迷后再醒转过来,白起的病情一日好过一日,皇上以往来探病时,怕累着白起总不敢呆得太久,但今日早朝后就来的,一直到午后才走,看来两兄弟这次聊得的非常深透。

    白光进门后马上就发现了今日的不同,父亲此刻已将金丝寸蟒引枕垫在了后腰,整个人精神显得特别好。这个引枕是皇上昨日才让内廷司送过来的,内里都是上等的银鼠皮毛,既软且富有弹性,整个宫里才只有三个。

    白起拍了拍床沿,示意白光坐在他身边,待白光坐定后,白起又将上身往上挪了挪,然后眸光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儿子,白光感觉父亲的视线透过自己,望向了时光的另一端……。

    “父亲……”白光心头酸楚,伏低身子轻声道,“您是不是又在想念母亲了……”

    “是啊,为父在想,若你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会因你而感到欣慰。”白起深吸了一口气,想借此将深腹的伤感平息下去,因为接下来他还有重要的事要与白光商谈,所以不等白光回话,他继续说道,“你从终南山回京,也不过一月又半,但期间所发生的事却一件连着一件,为父从陛下那里听到一些,从容儿丫头那里又听到一些,但他们终非自身亲历,自然不如你来叙得明白,你现在给为父说说,无论是事情的经过还是你个人的推断,都不可有丝毫的隐瞒,这很重要,你知道吗?”

    白光轻轻点了点头,他从没想过要又向父亲隐瞒什么,相反,他想将所发生的一切尽快让父亲知道,包括自己的推断和对策,因为所有一切针对的最终都会指向白家,前几天他担心父亲的状况会经受不住这种刺激,如今父亲精神看起来很好,又是主动问起,那么,是将一切告知的时候了。

    他将父亲的被角掖好,引枕往上移了移,然后从春兰坊救下月容儿开始,一直说到到老秋被误捕,每说完一件事,他都会说出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

    他缓缓地说,白起静静地听,一个多时辰的叙述中,白起从不曾插言打断他,尽管白光叙述的口吻平淡得像是在说他人的故事,但当中种种惊心动魄处,纵然是沙场铁血、戎马一生、历劫无数的一代名将都不禁时有动容之色。

    房间内寂然无声,当一切的叙述都嘎然而止时,白起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父王……”白光望着父亲更显苍白的面颊,轻声道,“听了这么久,您一定很疲累了,先歇息好,一切不用多想……”

    “不……”白起蓦地睁开双眼,轻声道,“为父不累,孩子,你扶我起来!”

    白光依言将父亲上身扶起,白起靠在引枕上,努力将腰身挺直,眸色由柔和渐转凌厉,语调肃然道,“你能时时铭记白家不涉党争的祖训,为父甚感欣慰。白家今日的一切荣宠皆由祖辈沙场浴血得来,白家受得起这份荣宠。可是孩子,受得起荣宠不等于能承受住世人的误解,面对如刀的流言,面对随时都可能射向自己的冷箭,你是否依然能坚守住你的初心与忠心,保得住你那纯良的本性?当你的亲人被人当成障碍而不幸离你远去时,你是否依然能不生执念?……”

    “父亲……”白光不忍再听下去,出言欲打断父亲。

    “你从小就性子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为父之所以让你学艺终南,一者是常年奔波征战实在无暇教看你,二者想让你跟着道长学些本领,但这些都不是首要的……终南之巅在南峰,登高望远可开阔胸襟,涤浊留清……常年临高而居,于凡尘世事、人生沉浮自可立得更高,看得更远些……就如今看来,你确实做到了,而且比为父预期的还要好得多,所以,不管贵妃还是临王,不论他们要怎么针对你、针对白家,你除了自保,万不可擅下杀手,等到真寻到了确凿证据,呈送陛下圣裁便是……”

    白光默然不语。

    “为父知道你心里委屈,但生在将门,就得承受属于将门的宿命!不论将来夺嫡是何种情形,不论你成为哪一方的假想敌,也不论面临多么两难的局面,你都应该始终做到……眼里只有陛下!”

    能做到吗?当真正到了那一天,自己真的能做到只能将插入胸膛的刀拔出来,看着至亲之人在自己眼前倒下,除了流几滴泪凭吊悲伤外,什么都不能做吗?而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对方姓武,是纯正的皇室血脉吗?白光无法在此刻做出回答,所以他只能选择继续沉默。

    良久之后,白起见白光依然不语,不禁重重叹了口气道,“你这性子啊,也不知随了谁,从来不懂得敷衍,做不了数的话万难让你开口……”

    “父亲,”长久的沉默后,白光终于说话了,“您的教导孩儿都记在心里了,只是姐姐那边,父亲恐怕要找她好好谈谈了。”

    “你说的没错,经过这一病,为父知道你姐的事不能再拖了。”

    “父亲有何打算?”

    “她如此恣意妄为,不管不顾,为父只得将她……”

    就在此时房门被推开,白素素巧之又巧地走了进来,父子俩的谈话不得不中断,“父王,太子殿下来看你了……”白素素两颊徘红,声音中透着聋子都能听得出的兴奋,话音未落,太子的笑声就在门口响起,“王伯父,可更好些了么?”

    太子这几日不知在忙些什么,自白起醒来后,他这还是头一次来王府探病,以至于一进门就告罪,“这几日真是忙昏了头,本该早过府来看王伯父的……”

    白起不等他说完,忙招呼白光看座,“太子殿下快请座……”边说边要起身见礼,太子连忙轻轻将他按住,“使不得,使不得,养病要紧……”

    白光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出了垂花门,往南边的抄手游廊走了一会,抬头往上看了看,才知日脚已经偏西,驻足停留片刻后,折转踏上一条碎石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片不算宽的草地,一个瘦小的少年正在认真地舞剑,白光从地上拾起一物,屈指轻弹,少年听到身后疾风拂背,本能地回剑格档,只闻“呛”的一声,竟让他精准地击中了这突如其来的“暗器”。

    “公子……”小童弃剑叩头见礼。

    “很好!这虽然是套起步剑法,但不花点功夫练不到这种火候,你还在长身子,不可练得太狠,知道吗?”白光柔声道。

    小童狠狠点了点头,或许是因刚才使力过猛,又或许是因白光的赞扬让他有些激动,小小的脸蛋胀得通红,好像生怕白光生他的气似的,低声道,“小奴一直记着公子的话,每日练习从来不敢超过十个时辰。”

    “和你说了多少遍,小童不是白府的奴才,下次要记得哟。”白光很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小男孩,伸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公子不要赶我和姐姐走好不好?”小童以为白光不要他当奴才就是要赶他们走,急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小童和姐姐今后一定听公子的话,小童一定好好练剑,将来……将来像吉爷爷保护老王爷一样保护公子。”

    “等你到了吉爷爷那个年纪,只怕我的骨头都可以敲鼓了……”白光又笑着揉了揉他的头,眸色却如深潭般看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