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冷夜。

    寒冷夜空雨如倾注,这样的夜晚寂静而空漠,只有这大雨不顾,带来片刻的喧嚣。

    已经没有人愿意冒着这样大的雨在外面行走了。

    那一角宫门在影影绰绰的大雨中如同深海里神秘缠绕的海藻。

    十几把窄而利的剑如同那十几个身手诡异的黑衣,带着深重的恶意与狠毒,一剑剑眼看就要刺到跟前。

    她害怕的全身发抖,脑子轰然空白,雨水劈头盖脸的打下来,娘亲明丽温柔的容颜在眼前一遍遍重演。

    当初拼了命才保护她活下来,如今知道自己心爱的女儿还是逃不过要被这么多剑捅成马蜂窝,娘亲泉下有知,一定后悔当初还不如当初带着自己一起死,好过她现在落入他们手中死无全尸。

    纵使有剑落下,她仍义无反顾的挡在一个小男孩身前。

    那男孩的脸皮极力保持平静,身上凛然一股清贵傲岸之气,毫不畏惧的拉开她,好似面临的不过是一场极为寻常的士兵演习。

    薄薄的指甲嵌入掌心的肉,细碎的疼痛淹入骨子里。

    大雨为这场屠杀做了一个最佳的注脚,如注的鲜血于瞬间洗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血腥。

    她却觉得雨滴如一根根细细的毛针,细密的蔓延入心,让人有一种无法呼吸的绝望。

    鬼影幢幢的宫殿下那些黑衣人的手中的剑成为他们永生的噩梦。

    公子凌第一次发现自己站在高阔宏大的宫门前是如此渺小,而一个女孩以她瘦弱的身姿想成为整个世界,为他挡住所有刀剑霜雨。

    他的力量太弱,拉不开她。

    他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都敌不过她想要保护他的决心。

    她的身上插了无数把剑,满身满脸的浓血混合着冷冰冰的大雨流在他的脸上,至死她都不肯放弃护住他。

    天雷阵阵,大雨滂沱,如一颗颗冷硬的石子从万丈高空砸下,摔的他血肉模糊。

    他浑身湿透,握着她一点点凉下去的手觉得冷透心髓。

    “凌哥哥。”她的笑又飘忽又微弱,如同一朵虚妄的鸢尾,下一秒就会枯萎:“我们回去好不好?”

    回到长安,回到那个没有杀戮,没有血流,不会抛弃我们的小镇。

    她的话在磅礴大雨中顷刻湮没。

    “带我..”她断断续续的请求他,痛苦的大口喘息,抓住他的衣领:“带我..回去..”

    雨珠如冰,泠泠濡透他的心,他冷的厉害,握着她的手一直颤栗,一个字一个字艰难的说:“苏懿,你不要死。”

    黑夜如一只潜伏的妖兽,而他们正待这只妖兽的血盆大口之中。

    哗哗的大雨里,身姿绰约的宫女渐次在檐下掌灯。

    暗影重重,有明黄的灯光在琉璃莲花罩子里摇摇欲坠。

    他抱住她,这是唯一一次,借着雨声的掩护,她感受到他的双肩轻微颤抖,有温热的液体和着雨滴蔓延在她的脸颊。

    第一次她知道原来他并不是万敌不侵。

    这样很好,她一直担心他会长成没有心的人。

    没有心的人活着不累,但也不快乐。

    现在很好,他有心,因为他有害怕的事情,即使这份害怕以她的性命作为代价。

    她希望他活的快乐些。

    鲜艳的血液在阴沉的夜里没有片刻凝固。

    黑衣退去,银盔黑甲的士兵整齐划一的站在他们面前。

    铮铮铁蹄,敌我力量悬殊。

    每个进宫的人都要在嘉德门把身上所带的武器卸下。

    皇帝宣召他们入宫,却不知这是楚湘王早已策划好的阴谋。

    无数闪着银光,沥着血水的长枪在离他们头、手、眼睛、身体不到一寸的地方虎视眈眈。

    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排众而出,马背上的楚湘王倨傲的俯视着他们。

    楚湘王是胜者,唇角的微笑却似乎有一丝落寞空洞的凄冷,低低的唤了他一声凌儿。

    这两个字中似乎饱含着数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

    但楚湘王的面如冷霜,声音沉静,若不是因为她自小锻炼出一眼洞悉人心的能力,没有人能听出他声音里丝毫的情绪,

    公子凌在看清面前这个人的真面目后睚眦欲裂,头一回失了分寸。

    被最亲的人背叛,大抵如此。

    士兵死死的按住他。

    “成王败寇。”作为胜利者,楚湘王的剑尖冰冷,轻轻的划在他稚嫩的肌肤上,一个细小的裂痕蹦出了血珠子,又立即被雨洗刷,只留下隐隐疼痛。

    楚湘王嗓音清冽,轻描淡写道:“你可知你的父皇母后死了?”

    隔着重重的雨帘,公子凌的目光如刃,好似要一刀一刀将楚湘王千刀万剐。

    楚湘王如夜枭的瞳仁微缩。

    公子凌那双眼睛,当真与他母亲的一模一样。

    如向阳的葵花,永远盛着朗朗之意。

    即使是愤怒与憎恨,也减灭不了半分熠熠的风采。

    那一日凌儿的母亲那一双明暖的眼瞳也盛了这样的愤怒与憎恨,恶狠狠的盯着他:“你居然使这种卑鄙的手段!”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楚湘王中了魔怔般翻身下马,情不自禁的伸手搂他, 悲怆哀恸道:“不管我使什么样的手段,都是为了带你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现在他们都死了,没有谁能绊住你的心,这样难道不好?”

    楚湘王抱住公子凌的时候,苏懿于垂垂死去之际几乎仍以为眼前这位将军是当年那个待她温文尔雅、雅人深致的王爷。

    “谁要和你走!你的双手沾满了我父皇母后的鲜血,我岂会跟你走!”

    公子凌恶毒的呓语惊醒了他。

    来不及了,一把削铁如泥,催毛断发的匕首已准确无误的送入了他的心脏。

    暗红的血液旋即被雨水冲淡。

    楚湘王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个小男孩。

    在他的严密监视下,公子凌的修为何时到了这种程度,使的幻术连他也瞒得过。

    鲜血喷涌而出,像极争先恐后怒放的牡丹,在倾圮的大雨下,盛开即湮灭。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雨,所有的黑暗与血腥都可以冲刷干净。

    公子凌恰如其分的把握好了每一分表情,适才的愤怒与憎恨与恐惧消失殆尽,看不清半分遗留痕迹。

    他的神色平静,如一汪雪水,冷而净。

    雨势越来越大,几乎是狂风骤雨。

    公子凌抱起苏懿,温柔的说:“懿,我带你回家。”

    枣红色的战马长空嘶鸣,援兵已到,大势已去,所有的士兵解刃跪地。

    她平生第一回鼓起勇气,想用手触摸他的脸,半途终弃。

    与他在长安的日子在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闪现。

    也许不离开那里最好,那样凌哥哥还会像往常一样忽然就躲在哪棵树后,见她来,变戏法似的送给她一朵花或者一颗糖。

    他还会教她读书认字,教她辨别草药,会削木为剑,送给只会拿来赶小鸡小鸭的她。

    不离开那里娘亲也不会为了保护她落下深渊,孤独死去,纵然他之后将那个害娘亲性命的人抓住杀了,可是娘亲也回不来了。

    夜晚降临,他让人点亮每盏宫灯,望她不惧黑暗。

    他似乎忘记了,在长安,她往往在夜色中跟着做捕快的父亲穿梭于大街小巷。

    为了他所谓的野心,这世上她仅有的两个亲人,现在都不在身边。

    苏懿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惨淡的笑纹,垂落在黑夜中的左手慢慢的结印。

    “吾以血肉之躯,与鬼神结契,但愿公子凌忘记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不好的事情,只记得苏懿是他心爱之人的名字,只记得苏懿与他在长安的美好回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心中默语,贪恋的望着他:“若成此情,吾甘愿以心之灵,供忘川恶鬼食尽。”

    咒誓生成,她命绝于公子凌的怀里。

    后来在无数个无眠的日日夜夜里,顾北流连在那座宫殿的每个角落,他总是觉得,无论时光过去多久,宫殿里的人换过几番,宫殿的地冲刷过几遍。

    在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日子,那宫殿依旧有阴森的血腥味逼得人心口发闷发慌。

    顾北清晰的记得苏懿的名字,记得她是他的心爱之人,记得与她在长安时的一切,只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想不起她是如何与他诀别,而他与她在林国又共同经历过什么样的日子。

    琉崖告诉他,这是苏懿对他最严厉的惩罚,因为他这种人,很容易就没了心。

    顾北忘记了有关苏懿的一切但琉崖记得,她把这件事写成了一简书册交给他,在他记不起来龙去脉时他会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

    只是每次看他都会觉得,里面的人物不是他,那是琉崖写的别人的故事。

    上一次连琉崖也看出了他的端倪,连连冷笑几声后,千年未曾动手的她拉着他到了这辆马车前,在窗柩上雕刻了这些鱼龙波浪纹,最后把马车送与他,让他时时乘坐,时时提醒自己。

    他伫立在这马车前许久许久,都没有想出琉崖到底要他提醒自己些什么。

    想问清楚些,她却说:“言尽于此,好之为之。”

    白夭见顾北凝思良久都说不出半个字来,且脸色如水,似有疑难之处,心下不由疑惑,难道顾北与这位佳人果真有什么陈年旧事是她们不知道的?

    好奇是好奇,但似乎也不好问。

    马蹄声得得,不急不缓的向前。

    白顷歌手持书卷,神情专注的阅读,仿佛全然没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