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色的瞳孔蜕化成为浅褐色,在敌人还未杀她之前,她率先丢盔卸甲,成为败军。

    她站在无数巨蟒的中央,如一只在惊涛骇浪中的蚂蚁,卑微而胆小,死亡的惊怖如数不清的利剑,那些看不清面目的脸孔和身体,一人一把,把她的心肝脾肺刺成一个个淋漓的血窟窿。

    蟒蛇的尖牙如同一帧帧画面,戳破她努力封印的记忆。

    她的身上插满了剑,整个身体变得无比透明,仿佛成为一个空洞的衣架子。

    血漫出双目,一直流一直流,满屋的血,是亲人的血,是师父的血,是同伴的血,是与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沈雍端的血。

    屋子好黑,夜好黑,黑的她连大声哭泣大声呼吸都不敢,只能静静的流泪,静静的抱着沈雍端的尸体,想象双亲和那些人死的时候到底在什么位置。

    寂静之中,唯有蛇细碎的咬噬声,它们连死了也不肯放过他们,要榨干他们尸体中的最后一滴血才甘心。

    她不能让沈雍端连死也没有全尸,连死都要遭受这些令人发指的羞辱和折磨。

    她哭着拿起沈雍端手中的剑,摸黑之中斩杀那些恶心的东西。

    可是好多好多,她怎么杀也杀不完,杀到最后杀红了眼,她疯了似的提起剑在黑屋里胡乱砍杀,剑砍在肉上的钝感让她觉得发狂,她守着沈雍端,可是那些蛇太多了,最后还是爬上了他的身体。

    她踏在那些冰冷的断肢之上,一截一截圆滚滚的蛇身和温热的血让她控制不住的全身发抖,她目眦欲裂,在尺寸间的黑屋里大喊大叫,陷入一种狂乱的癫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烦人翁乱的嘶嘶声终于退去,她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呐喊声在死寂狭窄的黑屋里来不及扩散就直直的撞向了她的耳朵和脸庞,刮的她的眼睛生疼生疼。

    一个惊厉的想法在脑中掠过,她惊骇的脸色雪白,一个不稳,身体和一片纸一样跌倒,连滚带爬,她渡过满地的死蛇,哭喊着向沈雍端的尸体摸去。

    屋子好黑好黑,一点烛光也没有,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亲人,看不见师父,看不见同伴,见不见沈雍端。

    满屋的血腥味,满屋的尸骨。

    她的手所到之处,只有人阴冷的白骨和蛇僵冷的尸身。

    她终于到了昨晚记忆中沈雍端所在的位置。

    骨,是骨头,是沈雍端的骨头。

    沈雍端,变成骨头了。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在窄小的黑屋里穿透而出,她的眼睛流出辛戾的鲜血,瞳仁里两符封印仿佛一层薄冰,随着这两道绯血流出而渐渐碎裂。

    浅褐色的瞳孔变为水银色。

    黑暗再也不能掩盖所有的血腥和杀戮。

    她看见了此生最不堪最痛苦的场景。

    黑色的屋子里,浓稠的鲜血如一条缓缓流动的河,而他们的白骨是飘浮在这条河上纵横交错的白色芦苇,一段一段的死蛇粉红的血肉支离,和他们的尸骨缠绕在一起。

    她的泪水唰的一下流出,忍住了想逃离的冲动,极力抑制住呕吐的**,弯腰一根根的捡起了他们被蛇啃得干干净净的白骨。

    在那收拾他们白骨的那三天里,她如行尸走肉,思维一片空白,只有眼泪不停的流。

    之后她不断的猜想,她拾出来的那些白骨到底哪些是亲人的,哪些是师父的,哪些是同伴的,哪些又是沈雍端的。

    她推翻了之前是因为自己发了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里乱砍乱跑,才弄乱了沈雍端和他们的尸骨位置,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诛心之举。

    她一块一块的拿起那些白骨在自己身上比划,翻来覆去的假设了无数次,想着如何才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形,如何才能把他们的尸骨归回原位,如何才能拼出沈雍端。

    可是我的亲人,我的师父,我的同伴,我的沈雍端,我如何才能知道诸多的白骨之中,哪一块是你们身上的?

    我不知道。

    我只有一块骨头一块骨头的拼凑,属于你们的骨头,肯定能严丝合缝的榫合是不是?

    “沈雍端,救我。”我好害怕蛇,我好害怕黑暗,好害怕失去你们。

    “沈雍端,救我。”

    适才还手起刀落,杀伐果决的九香,在他这种程度的攻击面前毫无招架之力,竟还有败乱的迹象,口中喃喃的也不知是在念什么。

    难道是有阴谋和后招?

    巫罗反而心中打鼓,怀疑九香是在耍什么花样,要知道九香能成为云深阁九绝之一,绝非等闲之辈,怎么可能因他这样一个并非十全十美的阵法就缴械投降的?

    巫罗手中决印一变,一条巨蟒的头从圈子中飞身而出,电光火石之间出了一个虚招,尾巴以刁钻的角度折转,向九香的腰身攻去。

    这一招是实招,也是巫罗决心试探九香虚实的招数。

    一记蛇尾在攻上九香腰部的瞬间蓦地化为冰刃,如一把带勾的钩子,一点一卷,蛇尾如一条滑不溜的泥鳅快速的缩回去。

    这一招巫罗只是试探,并未下杀手,没想到九香的腰间立时破了个大血窟窿,如断线风筝从树梢倒栽坠落下去。

    巫罗没曾想云深阁九绝之一的九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是个绣花枕头,给他这么一招轻易的夺去了还手之力。

    暗悔刚才没能一招致命已是没用,所幸现在也没有人能打扰到他杀她。

    一条巨蟒从高空之上如蛆附骨向坠落的九香窜去,在张开血盆大口,准备一口吞掉她的时候,一把通体流光的木剑从远处呼啸而来,如一根携巨势而来的铁钉,呼啸声过,它的头在这把剑的猛烈冲击之下,连撞断十几棵合抱粗的大树,精准无误的把它的头钉在了地上。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且出场就把他煮熟的鸭子给钉飞了,巫罗的脸色和猪肝有得一拼。

    仅那人一出手他就知道今日没有善了之局。

    一袭黑衣在九香即将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之前非常准确的接住了她,足尖轻点,就已飘出了十丈之外。

    九香中了巨蟒的毒,神志早已不清,躺在那人的怀中,恍惚之间以为仍是几千年前的她和沈雍端。

    唇角绽出一个微笑,费力的伸出手向摸一摸他的脸,可惜他不知道她的用意,顺势握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一股淳厚温和的法力在她体内流转,替她逼出了蔓延至经脉间的毒液。

    楚离见她十指尖尖中流出的血已经转换成了鲜红色,才放下她的手,把她抱至一株大树下。

    “你是九香?”他在衣裳上撕下布条,点了她腰上的几处穴道止血,替她包扎腰间的伤口。

    “你看我像?”九香从惊怖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知道他不是沈雍端,常年来行走江湖的警觉在身体里苏醒,几千年来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重回脑海。

    看清面前人的脸孔,确认他不会伤害她之后,她无形之中扯扯嘴角,再怎么掩盖也好,她此时真是疲累之极,闭上眼,口吻中带着一点苍凉。

    楚离点头,他不认识云深阁的九香,白顷歌身上羽毛幻化出的金色小鸟认识,听了九香的话,从楚离怀中钻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向九香道:“你是否知道我家主人的下落?”

    九香掀开眼皮,眼前这个少年果真和画像中一样,是天下少有的俊美,浅褐色的眼在逐次换成水银色的中间在看清他的眼时突然涣散成烟。

    她本来想看看他的真相是什么,算了,九香心中一个无趣的笑,这样的人,恐不是她能看透的。

    小鸟口中的主人让她下意识就想到了白顷歌,顾北甘愿倾尽一国之力找她,看来现在面前这个人也在找她。

    也是,毕竟那个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刑场之上救了他。

    “在巫罗的虚界之中。”九香倚在大树之上,轻轻的张口:“虚界是修行者的根本,你们除非杀了他,不然绝不可能救出那个人。”

    楚离得到白顷歌的消息,一直紧绷的线条柔和了几分,嘱咐守在旁边的千落照顾九香,他御风而去。

    困住九香,让她几乎死掉的巨蟒楚离根本没有放在眼里,那些巨蟒反而在见到他的时候无论任巫罗如何驱使,都不肯上前。

    他身上有一种混沌却温纯的力量,让万物忍不住的臣服在他脚下,虽然这种力量现在很弱,但是巨蟒不过是万物中仍有弱点的一种动物,自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巫罗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不过旬日未见,楚离的修为进展神速,比之前竟强大了不止一倍。

    他来这里定是为了白顷歌。

    此时黑暗已尽,黎明到来,天际露出了鱼肚白,橙红的光芒从层山叠林中跳出来,林鸟嘹亮向上的歌声穿过透明澄澈的阳光直响云霄。

    雾气氤氲出一副美好的不像话的画卷,九九八十一重宫殿在巫罗的身后延绵不断,晨起功课的巫族弟子身着色彩分明的火云纹红白袍精神饱满的立在最高的一阶丹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