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武生本来已经扭做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听得桓震怒喝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对方爬将起来。桓震板着脸道:“像甚么样子!你们今日是同学他日便是同袍怎的反自相殴斗起来?”那母亲被辱的武生口唇一动似乎要说甚么却给桓震一个白眼瞪了回去。桓震又道:“便是殴斗难道你们便这般扭打好似市井无赖一般么?平日教你们的那些近身搏击之术难道都已经还给教官了?”两名武生听他这般教训都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桓震扫了众人一眼道:“你们两个到外面去比武罢!同在学中一样哪个赢了便得一支箭。然而不论谁赢谁输今日这事以后永远不许再提也不得心生怨恨。你们可愿意?”两名武生都点了点头。当下桓震领着他们出去寻了一块空廓地方其他人也都出来观战连带也吸引了不少辽兵围观。

    这一场比武却是那小炮手胜了。桓震见他斗起来很有章法虽然力量不如对方却能使巧取胜心中觉得这孩子很是聪明当下向身边一个辽兵借了一支箭送给了他。顺便问他姓名原来叫做王天相今年只十五岁却是一个白身这在武学之中十分罕见。那打输了的武生垂头丧气如同斗败的公鸡一般很是没精打采。王天相犹豫片刻将自己手中得来之箭一折两截把箭尾那一截递给他道:“这送你罢。”那武生神情惊讶抬头瞧了他一眼。王天相道;“你爹爹是千户我爹爹只是个铁匠。我能在武学读书已经是前世修来原不该妄想做甚么炮手的。”说着分开人群转身便去。

    桓震很是吃惊连忙在后追了上去。临去之时仿佛见到袁崇焕也在那里观看却是一晃而过未及招呼。他也不管这许多一路追赶王天相却见他直向城头跑去连忙在后大声叫喊。王天相这才停住站在那里呜呜哭泣。桓震笑道:“怎的又哭?我可听说袁大人亲自给你擦眼泪啦莫非你还想要他来么?”说着故意左右转了转脑袋十分夸张地叫道:“啊呀袁大人不在那怎么好?”王天相破涕为笑自己抹去眼泪挠着后脑低下头去。

    桓震哈哈一笑拍拍他肩头道:“你很不错啊。整个武学之中也没几个白身的武生你既然以白身进得武学那便是大大不易。”王天相仰起了头反问道:“那么他们干么总欺负我?”桓震默然心想这些官宦子弟当真有些过分了。当下道:“你莫管他们便了。我问你你当真想做炮手么?”王天相点头道:“是啊。可是我不光想做炮手我还想造火炮呢。”桓震大奇心想你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说这等大话难道不怕叫人笑掉了大牙?有意要逗一逗他当下道:“那么可有炮手一面大哭一面射炮的么?”王天相涨红了脸低下头去。桓震大笑道:“那也无需介意大炮的声音原就是挺可怕的我的耳朵到如今还在轰轰作响呢。”说着皱了眉头伸手使劲扯了两下耳朵。

    王天相瞧着他的怪相不由得笑了出来。桓震笑道:“这才好。男子汉大丈夫没事总哭哭啼啼地作甚?”想了一想道:“现在要做炮手恐怕还早了些。等你考过武举有了功名我去替你求求袁大人让他留你在辽东射炮可好?”说这话也只不过是安慰他一下袁崇焕同他也没甚么交情为什么要从他所请?然而王天相却是十分高兴连连道谢不止。

    桓震灵机一触突然想起倘若招收年龄尚小的武生从小按照炮手培养那不是等于建立了一个炮兵学院么?只是这个想法照目前的情形还没法付诸实施。又谈几句便打王天相回去睡觉自己也慢慢走回营房去。走不多远竟然迎面碰上了袁崇焕仿佛便是专为寻自己而来的远远地招呼他过去。

    桓震连忙上前行礼袁崇焕还了一揖道:“方才之事本官听人说了。桓主事御下亲切固然是好然而太过亲切也就失了威严你明白么。”桓震心知他定是瞧见了自己与王天相一番说笑这才有此一语当下道:“受教了。袁大人带兵多年说的话定有道理卑职记住了。”袁崇焕嗯地一声道:“本官瞧你防守南门做得甚好是一个可造之材这才同你推心置腹。”说着停步不走望定了桓震过得片刻这才道:“实对你说济尔哈朗虽然是你所部斩杀然而本官叙功之时却不能归在你的名下。”桓震这才知道他特地来寻自己便是为了此事怪不得连一个随从也不曾带。却不明白他此言何意不解道:“为甚么?”

    袁崇焕轻叹道:“那你也不必问了。其实为将之人只消能杀敌保疆一生心愿已足那些身外的功名要来又有何用?”桓震细细思索他话中含义忽然之间明白过来:历史上宁锦一战之后朝廷中叙起功绩几乎将所有战功全都算在了魏忠贤头上而边关浴血奋战的将士连一纸嘉奖也得不到。就连主将袁崇焕也得不到甚么重赏只升官一级。奉承魏忠贤的官员却有数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划有功连魏忠贤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从孙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贤这时更叫一名言官弹颏袁崇焕说他没有去救锦州为“暮气”。他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只得自称有病请求辞职。此刻袁崇焕既然这般说话那是已经预见到阉党将要夺功;只是他却未必知道自己不久就要给罢职回家了。想来他也不知自己与魏忠贤的关系那却也不必特意告诉他。

    桓震想到这一节一时冲动忍不住开口问道:“袁大人卑职有一句话冒昧请问。”袁崇焕心中对于抹消了桓震的功绩也有些过意不去当下道:“但说无妨。”桓震心中措辞一番这才问道:“假若朝中有……有人逼迫大人辞职那当如何?”袁崇焕愕然道:“你说甚么?你怎知道?”他的座师韩爌乃是东林的领因此袁崇焕在政治上属于魏忠贤的敌对派系。加上不肯如毛文龙一般克扣军饷去孝敬魏忠贤弄得魏阉十分不满数次都想寻机会将他赶走。这些事情袁崇焕并非不知他也极力结好军中的监军太监然而似乎并不能动魏忠贤之意。若说将他去职倒也不出意料。

    轻叹一声道:“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桓震却是知道他这两句诗的。那是说我功劳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但我的苦心却只有后人知道了。只是天启决不是明主天下皆知他这么一说未免便有些志不能伸牢骚满腹的意味了。桓震深有同感一时间下面这句话竟然问不出口咬了咬牙问道:“假若……假若当今要杀大人……”袁崇焕奇道:“甚么?”在他的心里是不相信天启竟会要自己性命的。他本来是一个七品知县自天启二年到七年夏天短短的五年半之间几乎年年升官中间还跳级直升到“巡抚辽东、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实在算是飞黄腾达心中对于天启皇帝还是很感知遇之恩的。突然之间告诉他皇帝要杀你那简直便是天方夜谭。然而桓震所指却并不是天启。

    当下脸上变色道:“天子圣明怎能滥杀大将。”天启究竟圣明还是不圣明他心中自然有数得很只是他身为一方主帅总不能对皇帝口出怨愤之言罢。桓震连忙谢罪道:“卑职妄言了。然则倘若真有那日大人当如何自处?”

    袁崇焕瞧他神色严肃似乎不是同自己耍笑心中愈来愈是奇怪瞧着桓震百思不解这一个小小兵部主事为甚么要特意同自己讲这一番话?桓震给他瞧得后背毛却仍是挺直了脊梁与他对视。过得半晌终于听得袁崇焕说了七个字:“终须以国家为重。”桓震脑中一阵晕眩他并非不知道天子要杀他他是可以提兵造反的没人能奈何得他;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一去再没人能守住辽东可是他为甚么甘心就死?甚至于莫名其妙地给崇祯下了狱还要写信招祖大寿回来守北京?

    袁崇焕瞧他只管呆叹了口气道:“本不该说这些的。今日言尽于此本官送你一句话你且记住。一时的意气一时的声威一时的荣辱尽皆微不足道争一时者必不能争千秋。”说罢回身便去将桓震一个人丢下茫然立在那里。过得许久这才猛然记起原本要告诉他后金也有可能学去造炮之法的却全然给忘记了。不过想来以袁崇焕的远见必能备及此处——倘若他不是那么早便给杀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