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仕兴听得他问出这句话来叹道:“若是章奏上写明了这些前后因由或者还有一分指望。只是那刘诏为人很是阴毒他若参劾大人必定不会提及我军大捷反倒可能诬栽大人盗粮私粜。”桓震却不明白私粜是甚么意思当下反问了一句。邓仕兴道:“私粜便是说暗地里将粮食卖给鞑子了。”桓震大吃一惊那不是跟后来范文程使反间计骗得崇祯杀袁崇焕时候的罪名一样了么?他虽不懂得甚么大明律袁崇焕的下场却是久已如雷贯耳了的然而那时袁崇焕毕竟距离他十分遥远并没甚么切身感知现下耿如杞却是自己的主官骤然间告诉他这话叫他安得不惊?

    定了定神问道:“既然他能上表弹劾难道我们便不能上表辩白了么?”邓仕兴叹道:“谈何容易!莫说耿大人只是个兵备不能直接上书陛下就算上得书去也是一般无用。”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那刘诏现下抱上了九千九百岁的粗腿风光得紧呢!耿大人的奏章来不及到兵部便要给他们截下了。”桓震想得一想才明白九千九百岁便是魏忠贤心中不由得苦笑不已。想起前些日耿如杞大骂刘诏居官无耻不论怎么说这两人也没有尽释前嫌的可能看来这一本是参定了的。然而自己既然做了人家的幕僚难道眼睁睁瞧着主官被参?他对明代官场中事不甚了了当下请教邓仕兴该当如何才好。

    邓仕兴沉吟道:“为今之计只有学那刘诏一般办法。”桓震道:“仲成兄的意思是要结好魏忠贤?”邓仕兴点头道:“便是这么说。只是以耿大人的脾气哪里肯做这等事?以往仕兴也曾婉转提过几次每次都给他好一顿训斥。”桓震一拍桌子道:“事急从权耿大人当真便如此固执么?”邓仕兴微微苦笑道:“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其实众人皆醉我又何必独醒?”

    桓震一面听他大感慨一面心中却在计算距离明年魏忠贤倒台还有多少时日。按照正常的历史天启将会在八月二十二驾崩这个时间恐怕是自己没有能力提前的。而天启驾崩之后崇祯也并没立即对魏忠贤下手一方面是慑于魏忠贤在朝中党羽众多兵部、锦衣、东厂都掌握在他手中恐怕操之过切将他激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并没掌握他的确实罪证虽然朝野正人个个皆知他矫诏自重可是毕竟每一份诏令上都盖了天子玉玺无凭无据贸然动手却也搬他不倒。他想了又想只是记不起历史上耿如杞这个人来也难确定他这一次究竟是否能逃过一劫。

    苦思半晌始终觉得还是眼前自保要紧袁崇焕为了不受掣肘尚且要巴结宦官何况耿如杞乎?斧钺加于前而不避固然是英雄气概然而英雄之后却甚么也没留得下来又有甚么用处了?气节这种东西在他现代人观念之中佩服固然是佩服但要照着做去便觉得十分不值了。除此之外他心中还存了另外的打算只是此刻尚不知行得行不得。但想那耿如杞是个择善固执之人如何能说得他动倒叫人颇费思量。邓仕兴突然道:“不如去请耿夫人劝说一番或能奏效。”桓震连连摇头道:“这法子不好。你去见耿夫人难道无须耿大人知道的么?”努力回忆从前看过的史书、评话之类想要找出一个两个讨好上官成功的例子岂知想来想去都是些陈年货色不由得大叹中国人拍马屁的工夫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又想不知是否能求朱由检帮忙在京中疏通一番但想起他在信邸时候对魏忠贤的惧怕之状大约也不会有甚么法门。

    忽然灵机一动说道:“莫如我二人瞒了他做去如何?”邓仕兴惊道:“不可!百里莫要胡来万一事情不成反要给耿大人惹祸上身。”桓震唯唯答应心中却自有另一番计较。又谈片刻邓仕兴说是将房间让给他养伤自行别居告辞离去。桓震一人躺在床上脑中来回盘算不觉又睡着了。

    到了次日桓震安排一番之后便要两个兵丁将他抬了到耿如杞房中求见。耿如杞连忙叫请抬眼看时却见他一身素衣头上系了一根麻绳腰间也是麻绳不由得大惊道:“百里这是何故?难道家中……”桓震知他疑心错了自己家有丧事当下摇头道:“震这身打扮并非别故乃是特意来吊大人和这一营官兵的。”

    耿如杞脸上变色不悦道:“这是何意?莫非本道死在旦夕了么?”桓震故作奇色反问道:“难道不是?”耿如杞脸色愈加难看将手中茶杯重重一顿道:“本道伤势未愈有些疲倦了。”桓震知这便是对自己下逐客之令了当下硬着头皮笑道:“大人当真不愿听震说几句话?”耿如杞两手掩了耳朵摇头道:“不听!”

    桓震叹道:“也罢。大人既然不肯听震也无话可说。大人慷慨赴义之后震当年年祭扫供奉酒浆。”耿如杞大怒虽说桓震是自己座师的好友**星推荐来的但像他这般出言无状又有谁能不恼?当下喝道:“本道死与不死天下自有公理在无须桓先生替本道操心!”桓震听得他说这种迂话说得慷慨激昂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也罢。大人自认比杨大洪如何?”杨大洪便是杨涟了他弹劾魏忠贤大罪廿四事情败露给魏忠贤陷害入狱活活拷打而死是明末人人皆知的一个忠臣。

    耿如杞不假思索答道:“那自然远远不如。杨大人为人磊落志节清高我如何能与他比?”桓震听得他这“为人磊落志节清高”八字赞语想到杨氏后人的境遇不由得略略叹息。旋道:“然则大人自认比韩淮阴何如?”韩淮阴说的是韩信早年韩信未迹之时曾经忍胯下之辱后来终于为刘邦所用成就大业。耿如杞听得他拿自己与韩信相比殊觉不伦不类暗道韩信乃是一代名将一大反王你怎地将我同他相提并论起来?微微皱眉道:“不如。”

    桓震又想再说却给耿如杞挥手止住道:“本道知道你的意思是要本道暂且屈身事阉以图后计然而本道做人自有为人的道理在。你也不必再劝。”说着将手一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桓震本就没指望能说服他当下说了几句废话闷闷辞出。出来去寻邓仕兴说了这般经过邓仕兴也是束手无策只得将这桩事情暂且搁起。

    又过得几日桓震伤势逐渐痊愈已经可以下地出门。在这几日之间他每天都跑到耿如杞的病床旁边聒噪不已指望能烦得他让步投降耿如杞倒像无事一般只是充耳不闻。与哈剌慎一战投降的俘虏八百有余桓震与邓仕兴一一甄别登记也就花了不少时候。此外自己军队这边抚恤死伤重新编制也都是十分麻烦的工作桓震每日跟着邓仕兴倒也学会了不少东西。至于俘虏究竟如何处理耿如杞未得上司批复不敢擅断只得暂且押在营外支了帐篷给他们居住。

    日子一天一天忙碌过去眼看年关将近众人每日既盼朝廷诏令又怕诏令来时竟是要将耿如杞逮京治罪都是提心吊胆。只有耿如杞一个行若无事每日仍是批点公文练习书法很是自得。桓震一得机会便去暗地窥视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枯瘦老兵然而日日注意下来并不觉他有什么异常虽然心中怀疑他便是闹饷的真正主使但手中苦无凭据问孟豹时宁死不说直接去问那老兵又怕打草惊蛇只得不动声色。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三桓震正在打点祭灶忽然一个士兵冲将进来语无伦次地大叫不好桓震好容易听得明白竟是奉命逮耿如杞入京的缇骑到了。他吃了一惊本以为即使朝廷降罪也要待到年后不想竟然连年也等不及过了。当下随着那士兵出去只见校场之中围了一圈官兵有些已经跪在地下不时有人低声哭泣。耿如杞已戴上了枷站在囚车之中见得桓震出来远远向他这边望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未及出口囚车已经赶着走了。众官兵放声大哭也许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把耿如杞当作活命父母一般看待了。

    桓震瞧着囚车渐渐远去心下茫然若失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才能让耿如杞避免这一场祸事。正在那里出神忽觉一人推了他一把抬眼看时却是不曾见过的穿了一身官服。问身边一个军士却是原本营中该管的参将徐兆。他虽然是耿如杞的幕宾但徐兆自是此地主官却也不能毫不为礼当下上前参见。那徐兆神色间甚是傲慢敷衍了几句只说营中不缺人手闲人不可逗留要两人明日一早便即离去。桓震心下恼怒却是无话可说只有收拾包袱准备走人。耿如杞关心辽事虽然不懂军事却喜欢搜集辽东形势消息。桓震在他书房中搜罗一番将有关的笔记全都找出一并也带走了。

    他记得耿如杞家人尚在遵化当下便邀邓仕兴同去探望。哪知邓仕兴推说要回山东老家一力推辞不已。桓震暗叹人情凉薄只得由得他去。自去找到耿家时却已经是人去屋空原来耿如杞被逮之时家眷也一起给锁拿进京了。他只觉此事非小犹豫片刻便决定随进京去瞧瞧。想到自己原本立心要在耿如杞幕中有一番作为哪知道方来不久便遇到这等事情离京不过一月又要回去了着实是造化弄人。

    囚车行路甚是缓慢桓震一路换马加鞭追赶不两日便将囚车远远拉在后面终于大年三十这天给他赶到了京中——

    历史上的耿如杞是在天启七年刘诏建蓟州生祠的时候面对魏忠贤像长揖不拜而被诬陷为贪污六千三百两下狱论死。